人仙各半的嵇康(外一篇)/王锋
(2020-07-07 16:39:54)公元263年,在洛阳东市的刑场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司马昭在这里斩杀了一个划时代的巨人,他叫嵇康。当刽子手砍下那高傲清洁的头颅时,中国历史湿润了,嵇康这个鲜血淋淋的名字就红红地浸染着历代文人的心路。
嵇康是三国时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和音乐家,是我认为最复杂的文化人物。
嵇康生长的时代也是魏晋易代之际,政治险恶,儒学衰微。司马集团血洗曹魏集
团之后,大力倡导儒家观念,为其顺利改朝换代大造舆论。同时,司马集团又对他们心目中的仇敌(名士),或横加罪名谗言相害,或拉拢收买联姻赐官。以嵇康为首的名士,主张“自然”,反对儒教,他们醉心于《老子》《庄子》《周易》的玄理清谈。《三国志·魏书》这样描写了他们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情形:“相互友善,游于竹林”。他们形影不离,情同手足,心怀若谷,唯我独先的作风,与礼教发生对立及至碰撞,他们把学校戏为“丙舍“,把诵经视为“鬼语”,把六经贬为“芜秽”,把仁义诽为“臭腐“。这使司马集团十分恐怖,名士软硬兼施,百般拉拢,嵇康不畏淫威,坚贞不屈,司马集团耿耿于怀,伺机下手。无奈,嵇康品学兼优,满腹经纶,名噪京都,司马集团一直没有硬邦邦的罪名治杀嵇康。
后来,这个原因终于被钟会付之于行动。借刀杀人是中国传统政治行为中一件高效如神的法宝,当权者要排除或陷害他的同志或政敌时,受之者无不惨败,这件法宝是政治与法律的连身体,无以抵挡。钟会是嵇康思想上的对立面,又深为司马昭所宠。钟会探望嵇康时,车骑之众,威仪之盛,正在锻铁的嵇康目不斜视,为所欲为,使钟会进退两难。临别前,嵇康开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嵇康与钟会精彩简致的对答,从此就陷落在苍黄的史籍里,成了后人思辨的佐证。久陷乡间打铁的嵇康,傲慢清高,追求闲情逸致的态度,像铁锤一样重重地砸疼了钟会,这成为钟会反目为仇、谗言陷害嵇康的首要原因。钟会是这样借刀杀人的:平素与嵇康交情颇好的吕巽,因奸淫弟媳徐氏败露之后,先声夺人,诬告其弟吕安“不孝”,而不孝是与“礼教”背道而驰的,受于者重则杀头轻则放逐。嵇康为吕安深感不平,去狱中为他辩诬。钟会得讯后乘机向司马昭进招:“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今不诛康(嵇康),无以清洁王道。”此言正中司马昭下怀,令箭一支,嵇康死定。在通往刑场的路边,那攒动的人头,鼎腾的人声,向司马昭请愿,释罪嵇康,哭声动地,哀声震天,刑场充满了泪水和血水。这段详尽的史实在《世说新语》里鲜活如流,汨汨地流到了今天。嵇康冷淡无视钟会,不为其他,缘于他的抱负、政治倾向和思想上的对立,所以不乐与钟会为善,导致杀身之祸。钟会对嵇康的才学敬佩得五体投地,因得不到嵇康的肯定而仇恨在心,以司马昭之刀,报了私仇。
刑场上的嵇康,面情平静,视死如归。临刑前,特来送行的哥哥嵇喜向他递上一把琴,嵇康顺手接过,顿时琴声大作,铺天盖地,呼山啸海,神秘之极。令人感到高山流水、芳香四野;鸟鸣深涧、谷落玑珠;铁马散关、金器铮响;人间自然、浑成一体。整个刑场幽静无声,均为琴声所宰,刽子手的屠刀也在无知无觉中失落于地。
当我煞有介事地倾听着史籍里所描写的《广陵散》时,深深地感到了它的神力,嵇康的精神完全离开了平俗的肉体,以《广陵散》的韵律穿越时空,在死亡以外生活。时空变得透明而年轻:“曲中方七日世上已半年。”这是人语还是仙言,谁能探究?《广陵散》的原版虽然失传了,但它的神韵却缭绕在中国的朝朝代代,为中国文人的风骨里加铁添钙。
《声无哀乐论》,是嵇康专论音乐的长篇巨制,他强调:声起自然,就如五味五色一样,存在于自然界;音乐是客观存在,感情是主观存在,二者并无因果关系;音乐虽有感染力,但这是和谐的音乐自然作用的结果。“夫天地合德,万物滋生,寒暑代注,五行以成,章为五色,发为五音。音声之作,其犹臭味在于天地之间。其善与不善,虽遭浊乱,其体自著而无变也。空以爱憎易操哀乐改度哉!”嵇康虽逝,而话语犹在,全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金科玉律,仙者也。归根结底,一切艺术的极致都是哲学的外化,音乐更是如此,它是一种疯狂的、异化的、仙世的、深奥的和复杂的理性,生活在凡人思维的宇宙之外,又能被凡人所理解无误的理性。它是没有国籍的没有民族的,它是尼采、毕加索、贝多芬、梵高精神本质的异物同构。尼采说:“没有音乐的日子简直就是一个错误,一种痛苦,一次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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