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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方:作家母亲的日常生活
苏
我知道这时候我妈妈已经在电脑前写作了一段时间,这是她中间休息时的例行项目:叫我起床。因为我和我妈住在一栋楼里,她住十层我住九层,所以她占了地利的条件。其实她这么做我是很反感的,一个人永远不能随心所欲地睡到自然醒,想想实在是件让人恼火的事。我也想过把卧室门锁起来,让她进不来,可等我起来之后,就会有一场关于勤奋与懒惰的讨论在等着我了。这样的讨论我很难是赢家,因为在勤奋这点上,我实在比不了她。也许永远也比不了。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习惯看我妈坐在书桌前。那时我家的房子不大,卧室里放着一张大床,她工作的书桌挤在卧室的一角,我放学回家总是看见她挤在角落里写作,那熟悉的身影就像一幅图像中固定不变的一部分。曾经她有过一天写作十来个小时的纪录,白天没写完,晚上接着熬,写得蓬头垢面,不像人样。我听着她嘴里咕咕哝哝,说着人物的话,觉得挺逗的,后来逐渐熟视无睹。再后来,我电影学院毕业,自己写剧本时,竟然也像她一样喃喃自语。由此可见妈妈对儿子的影响有多么厉害。
写作一直是我妈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其他都要往后排,包括我,她的儿子,也一样。上小学时,我家离学校很远,要骑半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才能到。我每天六点就要起床,冬天,外面的天还是黑黢黢的,我就出门了。我几乎就没有吃过我妈做的早饭,因为她根本不起床给我做早饭。我起我的她睡她的,她的时间表、写作日程从来不以我为转移。有一次开家长会,听同学的妈妈介绍经验,说早上怎么给孩子做有营养的早餐,什么虾米皮蒸鸡蛋羹,我妈回来大大感慨了一番,非但不带丝毫的忏悔之意,似乎还对自己的不起床有些自我欣赏。其实我心里是很愿意她不起床的,这样我除了得到买早点的钱,还得到了更珍贵的自由。我可以吃糖油饼,吃炒肝,也可以什么都不吃,饿着。那份自由现在想起来还是挺美妙的感觉。
现在却不成了,只要我妈知道我在家,到时她必定要下楼来把我叫醒,她不睡懒觉也不喜欢我睡懒觉。在她的观念里睡觉是一种不得已的休息,睡多了就是懒惰,就是不够勤奋。我没法和她说清睡眠与勤奋不矛盾的道理,我们的生物钟是不同的。但平心而论,我确实很佩服她的勤奋。她说写作是她的生活方式,这肯定是实话。我甚至觉得如果不写作她很可能不知道该怎么活,说不定会得忧郁症。因为我妈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她的感情很大一部分被写作占用,消耗,如果不写作,那些感情可怎么办?拿来干什么呢?同时我又觉得她是个很幸福的人,因为她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一切,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每当她有什么不快,遇到烦心事,或者只是莫名其妙地伤感,我都和她摆出这个事实,往往能起到宽慰的作用。
现在她一般只在上午写作,她的书房是家里最大、光线最好的一间,早上她给自己冲一杯咖啡,就坐到电脑前面,趁精力充沛,头脑清楚的时候享受写作的乐趣。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打破她上午写作的习惯,任何商谈、聚会都安排在下午,如果实在不得已上午没能写作,她就会感觉沮丧,好像白过了一天似的。
我家备有24个啤酒瓶,正好一箱,一箱喝光了我负责再换一箱。啤酒的主要消耗者就是我妈妈。她早上要喝一杯咖啡,将近中午,约11点左右,她就要打开一瓶啤酒,边喝边继续写,大约12点,啤酒喝光了,人也该收工吃饭了。她总是抱怨自己的肚子大,也知道喝啤酒大肚子,可她却戒不掉这习惯,也许这就像有人抽烟吧。她说她小时候喝醉过多次,不过我从来没见她醉过。
我妈还有一点不像她们那辈的女人,她不爱做饭,也不会做饭。我长大后很少吃到她做的饭,相反,只要我有时间,是我给她做饭。别人听说,都夸我这个儿子真不错,可是我会做饭这个优点对她来说并不那么实惠。因为她对吃从来要求不高,很容易对付。她不是一个对生活精益求精的人,但她对写作却精益求精。这点我深有体会。在我上中学时,她就把她写的小说让我读,问我好看不好看。后来她渐渐养成习惯,写出来的一段愿意让我先看,听我的意见,哪点感觉不舒服,哪点有欠缺。是她请求我提意见,可我真提出来她又毫不谦虚,对我很不服气,大多情况总要争辩一番。但她自己独处的时候,她会琢磨我的话,体会我的感觉,然后就会调整、修改,把改过的东西再拿来让我看,还要听我的感觉。我看过她一篇谈创作的文章,她说好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学会写作的,似乎是个秘密,自己也被蒙在鼓里。我觉得我能理解她的话。
我妈被问到怎样走上写作的道路,她会说是受家庭的熏陶,我也一样。大概每个人都逃脱不了这种影响,或多或少。从小我就听她边写作边嘀嘀咕咕,上初中时她让我帮她给小说起名字,我还记得我起过一个名字叫“白了红嘴唇”,虽然没用,可她说这名字起得不错。后来她的小说《幸福派》就是用了我起的名字。高三时,我妈逼着我上理科班,我要报考电影学院导演系她坚决反对,她忘了平日里正是她给了我文学艺术方面的熏陶,她对我的影响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深入骨髓。后来我没有告诉她,自己还是报了导演系。当我知道专业课考试已经过了,我真想放松一下,不那么玩命复习了,可为了她我还得咬牙,结果文化课考了556分,是当年电影学院文化课最高分。多少年过去了,现在我妈很庆幸那时候我没有服从她,她很难想象我是一个天天早出晚归,坐办公室,或者跑买卖的人,要是那样我们俩就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共同语言,她也就没有我这个对她最严格最有帮助的第一读者了。
现在我和我妈的创作关系十分紧密,从确定选题到人物的走向,甚至风格写法,她都会征求我的意见。有时我的意见是颠覆性的,往往引发激烈的争执,简直比吵架还厉害,两个人喊得声嘶力竭,吓得我们的乖乖不知所措,偷偷躲到角落里。而结果往往是皆大欢喜。在互相的否定和刺激之下,我们两个脑袋瓜都冒出更多的想法,我得到很多收益,我相信我妈妈也同样很受启发。有时我能明确地感到她写的东西什么地方有问题,可我想不出如何解决,往往她听清了我的话扭头就走了。第二天,她把经过思考后改过的部分拿给我看,我不由得为她的写作经验叹服,一个想法一种感觉如何生动地化为文字,这正是我目前的欠缺。而看她写的东西,看她怎么修改,对我就是一种学习,非常有用的学习。
当我写的东西得到别人的认同时,我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我妈妈,想起她对我狂风骤雨般的和潜移默化的影响。想到这些,我只得心甘情愿接受每天早上她带着乖乖来“骚扰”我美梦的行为,叫我起床是她的专利。有时为了让她高兴,我会给自己上闹钟,在她出现之前起床,果然她高兴极了,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发现无论你的妈妈是干什么的,让她高兴其实都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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