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
当张颐雯编辑通知我,我的小说处女作决定发表的时候,我居然很平静。不知是年龄让我不容易太激动,还是因为我坚守得太久,让我失望的次数太多,我对发表不发表的已经有些麻木了,就只将坚守本身当成了我生命的最重要的形式。我坚守着对自己的承诺,二十多年了。从十七八岁的青少年,一直坚守到人到中年。这二十多年我们的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个人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多变化,但是不论怎样,我没有一天放弃过我的目标。不管是生活上的打击也好,不管是个人际遇的成功与辉煌也好。曾有多次被提拔当官的机会,我自动放弃了,惹得人们的误解。又有多少次,有了挣大钱的机会,我也主动放弃了。我只是在1995年,凭着我的技术挣了点生活费,于是我辞掉了年薪十万的工作,放弃了成为百万富翁的机会,开始了面壁十年,读书写作。当今中国,有几人在生命力最旺盛的时间,能心甘情愿地平心静气地真正地面壁十年呢。
从一开始,我对文学的学习和写作,都是处于一种地下状态,跟当年的地下党干革命没有两样。上大学的时候,学的是理工,怕人家说我不务正业。参加工作后,从事的是工程技术工作,主要身份是工程师,后来又当过副厂长。我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学习文学和写作,同样怕人家说我不务正业。这十年来我辞了职,专门在学习文学和写作了,人家问我,我照样不能说实话,因为我还没有东西发表,怕人家要来看。再说也怕人们说我白痴,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谁还做这种不挣钱的买卖。
为了文学,我失去了几乎一个男人所能失去的所有的东西:爱情、官位、金钱、亲朋好友的眷顾、二十多年的生命。我如此固执,特别会为那些多年坚持的故事所感动。比如前年感动中国的一个故事,袁崇焕的一个姓佘的部将的后代居然为冤死的民族英雄袁崇焕守墓,代代相传,守了三百七八十年。而我为文学,为我的写作事业,坚守了二十多年,相比之下也算不了什么。
如果要问是什么支撑我一直坚持下来的,恐怕还是源于少年时候的经历。当我由一个小王子一样的幸福少年一下子变成一个劳改犯的儿子时,那样一种家庭巨变在那样一个时代给我的精神冲击太大了。我没有别的途径表达、寄托我的感情,只能把一切寄托在文学上了。当然,考上大学后,对自己一定要作出一番事业的雄心也有关系。可是那个时代文学是众之所趋的事业,而现在文学是众之所弃的事情,我那雄心仍在,但更多地变成了恒心。我已经不管文学到底能给我带来什么了,就只是在坚守着自己。哪怕这坚守什么意义也没有,只是它本身,我觉得也值得这么做。大概也是为了证明这个世界上不只有那么多的唯利是图的明智的人,还有如我这样一半个不计名利不计成败的彻底的傻瓜、白痴。我想,偌大的世界,那么多的人,有几个傻瓜和白痴也不算什么。
圣诞夜的爱情诺言
千高原
某先生在圣诞夜的舞会上认识了美丽的博士姑娘,一见钟情。可是姑娘学业太忙,约好一年后的圣诞舞会两个人再见。某先生在等待、思念和期盼中度过了这漫长的一年。又一年圣诞舞会开始了,他们又见面了吗?
2005年的圣诞夜又来了。B
大学的舞厅,还没开门呢,人潮却已经拥堵在门口,等着买票呢。这是一个很大的公众舞厅。B大学是京城的名校,来这里跳舞的人很多。但多数人并不是真的来跳舞,不过是打着跳舞的名义,来结识一下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异性。女的呢,想来结识一下男才子,因为能考上这所大学的那是才子无疑,不必说博士、硕士了。有很多漂亮的姑娘想以自己形象的优势来吸引那些才子们。男的呢,也想来这里结识一下有知识、高智商的姑娘。可是有意思的是,来这里的人多数并不是这个名校的学生和老师,而是外面来的。B大学不过是提供了这么一个男女相见的场所而已。与街上的舞厅中老年人居多不同,这里多是年轻人。大多是单身,来找心目中的异性朋友,正大光明,况且这里的舞厅不比街上,这里是从不黑灯的,总是健康明朗的。所以这舞厅人总是很多。一个很大的体育馆,白天学生上体育课,晚上用来当舞厅,自然是比不上街上的舞厅来得豪华,但是票价却很贵,比一般的公众舞厅都贵好几倍呢。这也见出这里是多么红火了。
某先生是每周六都来跳舞的。他喜欢跳舞,当然某先生也是单身,也想找女朋友,只不过某先生眼界很高,一般的人看不上,他要找的人大概世界上没有,既要漂亮,身材长得好,还要文化素质高,并且要年轻。符合他这条件的姑娘太少太少了。所以他一直也没遇上,他就只好全身心地投入到跳舞当中,倒也保持他的精神很愉快的。
某先生在这个舞厅跳了好多年舞,见过的妙龄少女总有几千个,却从没见到一个完全符合他理想的女性。可是,在上个圣诞夜,竟天赐良机,让他遇到了一个他觉得那就是他找了若干年没找到的人!她戴着眼镜。这以前,某先生不大关注戴眼镜的姑娘。他自己是戴眼镜的,却很奇怪地不大喜欢戴眼镜的女孩,好像英语还有个谚语是“不和戴眼镜的女孩调情”。可是这个姑娘也是戴眼镜的,却一下子击中了他。天知道怎么回事。某先生即使戴着眼镜,视力也不大好。平时总是隔远了就看不清。可是一到了舞厅,他那眼睛就雪亮雪亮的,他只是眼角的余光那么一扫,就看到了一个很亮眼的姑娘。他就走到姑娘面前,向她伸出了手。姑娘这时候坐着的,她说她不大会跳舞。某先生说,我带你跳,就因为不会你才要学。姑娘略带点羞怯地让他扯着手拉了起来。他请她跳的第一曲是慢三,他就是专心带她跳舞,她说他的舞跳得很专业,他客气了一下,不过在这舞厅里他的舞是算不错的,因为他在这里跳了好多年了。这姑娘的舞是跳得不算好。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她很少来跳,所以不大会跳。某先生就说,“不会跳舞不是坏事情,”顿了顿,想到自己舞跳得可以,就又加上了一句,“当然,会跳舞也不是坏事情。”说得姑娘笑了。
跳完了这曲,下一曲,某先生刚要请那姑娘跳,她似乎求情一样地对他说,“你先带我同学跳一曲吧。”某先生便像听到了圣旨一样请她身后的同学跳。那同学长得很一般,大概请跳的人少,现在正躲藏在人丛后面呢。一起来的同学朋友,漂亮的很多人请,而不漂亮的却没人请,相比之下对比太鲜明,漂亮的这位怕冷落了她的同伴,就要熟悉的男士请她的同伴跳。某先生已经多次遇到这场景了。他便很是积极地请那位漂亮姑娘的不漂亮的同学跳舞。某先生心仪的那女孩就和别人跳了起来。一边跳一边向这边看过来。某先生越看越觉得她长得美。她那么年轻,眉清目秀,个子不高不矮,身体曲线很优美。并且她不但是长得美,最主要是那气质,很符合某先生的理想,一看就是很有文化修养的。他在这里见过的漂亮的女孩不少,但见到漂亮而文化素质高的却不多。有时遇到了这样的女性,又给他有些矜持沉稳甚至呆板的印象。唯有她,既漂亮,又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却还那么灵动,那么充满青春的活力。所以某先生越看越觉得她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人了。这样就等下一曲慢四的曲子响起的时候,提前走到她面前请她。她很高兴地和他跳。慢四曲子两人离得近,也不用跳什么花样。刚跳的时候,她说怕跳不好。某先生问她,“会走路不?”她很一本正经地回答,“会。”某先生就笑。她也笑了,为自己那么正经的回答,是人还有不会走路的吗?某先生说,这舞会走路就会跳。两个人就说着话。“你是学生吧?”某先生问。她点了点头。“哪儿的?”“就这学校的。”
“本科生还是硕士生?”某先生以为她最多是硕士生。却不想她回答说是博士生。某先生很吃惊地说,“那你怎么这么年轻?”她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却是博士了,这是他很想不到的。以前他看到的博士都是年龄很大的,都要接近30岁了。女的都青春已经要凋谢了,像是海绵吸水一样让书纸将生命力吸去了许多,他常常能在她们身上闻到凋谢了的玫瑰花的味道。可是这一位却那么年轻,新鲜,青春正绽放着呢。并且以往他见到的女硕士女博士,一个个很矜持,不像这位这么自然、灵活。他问她贵姓,她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说“不告诉你,我同学说了,到舞厅不能和人随便认识。”某先生笑了,“别人问你贵姓你都保密,你们从小读书一直读到博士,是不是把世界上的人都想象成坏人了?”她说,“得警惕点,我同学说了,来这里的什么人都有。”某先生说“我像个坏人么?”姑娘笑着说,“看倒是不像,不过谁知道呢,我同学说了,有些人会伪装的。”说着她自己先笑了,某先生也笑了。他们越来越熟悉了。这一晚上,某先生的心思都在这姑娘身上。尽管他故意不频繁地请她,免得她生厌,免得她戒备。但是他的眼睛却是一直在关注着她。有几次舞会的组织者向空中扔彩光棒,他抢到了几根,她没抢到,她就在他身边,他就给她了。她高兴地接过去,跟个孩子一样。又扔气球,某先生也上去抢着踏。他今天年轻了何止十岁。蹦迪、跳集体迪斯科舞的时候,他总是很活跃,一来是他今天心情格外好,二来也有意表现一下自己的活力,因为他年龄不小了,怕给人以老的印象,就故意表现出一种有力、活跃。她恰恰都看在眼里。下一曲他和她跳舞的时候,她就说他跳得很好,充满了活力。某先生已经发现,在他和别人跳的时候,她没跳,她和她的同学就在他的周围不远处,在他身边转着圈看着他,探究着他。等到晚上11点了,某先生又请她,她这时候忽然脸红着对他说“大家评你是今晚最可爱的人。”她不像是打趣他,某先生心里一阵激动。他那么在意的人,他心目中那么理想的人,居然给他打了这样的高分。他觉得这种殊荣,比他此生得到过的所有的奖励,所有的利益,都让他珍贵。让他此刻马上去死,他也觉得不冤了。但是当时他淡淡地说,“你才是。”他心里想说的是,“你说我是最可爱的人,可是你也不会爱上我啊,你那么美,又是博士,我却不是博士,既不是当官的也不是大款。”但他没说。
整个舞会,他们一起跳了好多曲。为了怕错过他,常常是别人来请她不跳,专等他来请她。她都是和他跳的。越跳两个人越熟悉,越跳两颗心离得越近。而在跳慢四的时候,两个人说话也那么说得来,简直是难得的知己,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到了最后那一曲,似乎是水到渠成,他们应该交换一下手机号码了。可是当他向她提出的时候,她却很意外地认真地跟他说,“这个,现在不行,现在我还要专心学习,我不想分散精力,要是我们有缘,等下个圣诞夜我们再在这儿见面,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他可就像是听到了正式的约会通知一样,“那也行,明年就明年,我可是认真的。人家歌里唱道,千年等一回。我一年等一回,不算长,我可以等的。”
她含笑点点头说,“就这样说好了,明年圣诞节见!”这样某先生就和她分别了。
从那天开始,某先生心里就有了一个明确的盼头。要等到明年的圣诞节,和她再见。可是一年的时间,多么漫长啊,她就在离他不远的这所大学里,可是就是不能找到她跟她见面。因为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他就等。他的一个朋友知道了,就笑他。说他哪像是40岁的人啊,倒像是20岁的人。人家不过是那么随便的一句话,你怎么就会当真呢。可是某先生就是当真了。他对他的朋友说,你知道古代有一个故事么?一个人和他的情人约会,约会在一个桥下面的桥墩相见。那天下了大雨,那男的在那桥墩下等他的情人,一直等,等了一天没来,天黑了他继续等,没等来。可他一直守在那桥桩旁,河水涨大了,他双手抱着桥桩。等到半夜,河上游更大的洪水下来了,把他冲走了。
一年的时间会发生多少事呢?有多少偶然的遇合。可是某先生都不在意,他就一心一意地等着那个女博士。其间有好几个姑娘向他表示了爱意,他都装糊涂,将机会放过去了。
每次来跳舞的时候,他不再关注哪个姑娘长得怎样,只是寻觅了一阵,不见她的踪影,他也就专心跳舞。他相信她说的,平时是从不跳舞的,只有每年的圣诞节跳一次。他的确平时从没有看到她,大概是因为她的学业太紧张。但他有时候想,或许她会心血来潮,或者别的同学请她一起来。所以他每次来照例是寻觅她一阵。
中间有次因为工作关系,领导要他到外地去工作一段时间,但要呆到圣诞节以后才回来,他就找各种借口拒绝了,冒着失掉工作的危险。甚至有一次,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出国的机会,这回领导说安排他出国一次。他也是盼了很多年想出国去看看,可是现在有了机会,他居然也找借口拒绝了。因为他算了一下时间,怕圣诞节回不来。就这样,一年的时间,他排除了许多事情。就想到他要一定出席2005年的圣诞夜的舞会。那样他就可以和他心中最理想的姑娘交往下去了。日期越临近,他越激动。他在心里想象着各种可能。一年的时间什么不会发生呢。她可能已经找好男朋友了。她那么漂亮会没男人追么?她可能出国留学了,她可能因为什么事情不能来参加圣诞夜的舞会了。可是他却是坚信他一定会在圣诞夜的舞会上看到她。2005年他的内心生活只有一个内容,就是一天天盼望着圣诞节的来临。那365页日历,他撕掉一张,想到他离那个日期就近了一步。有时候他幻想着时间能像一阵风那样,吹卷着那日历一页页迅速翻过去。他在为见到她而设想了各种情景,准备着各种和她要说的话。并且想了和她交往的方式、步骤。越临近那个日期,他的心情越激动。以至有一天,他忽然发生了车祸……
2005年的圣诞夜又到了。女博士和她的同学又一起来参加舞会。她记得去年圣诞夜她说过的诺言,今年的圣诞夜她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她要和他交往。但他会那么认真地对待那句话吗?或许他以为是戏言,早就忘了呢。一年来有多少和异性接触的机会,他那么有魅力,怕是早就……这一年她也何曾没有许多别人追求她的机会,但她都婉言谢绝了,主要是怕耽误学习,因为她一直打算着拿到了博士学位再找男朋友。但有时候也想到曾经给了那位先生一句爱情的诺言,她要等到和这位先生重逢。到了圣诞节的时候,也有许多干扰她不能来赴约的人和事,但她都巧为安排,她要保证来这里,践行她的诺言。她买了票,得到了那个假面具,但她没有戴上。她怕戴上了假面具,那位先生就认不出她来了。一进了门,上了二楼的舞厅,舞厅里人已经很多了,她带着殷切的期待向大厅里的人一望,寻觅着去年圣诞夜的那位先生。那位先生的舞跳得非常好,人也很有气质。只是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别管那么多了。这一年了,她没有再来过舞厅,平时学习太忙了。再说她也没那么多闲钱来跳舞。这时候她的同学就说,你看什么,是不是在寻觅去年的那个人,你说今年再见,他会来的。我帮你找。
正在这时,她看到一个人从人群中向她跑来。这不是他么?他还是那么温厚地微笑着,向她伸出了手,她心里很美地笑着迎了上去。他们开始跳舞,他跳得还是那么好,奇怪的是她这一年没跳舞了,居然让他带着跳得那么熟练,从容。跟他跳舞简直是享受。节律那么合拍,动作那么轻柔。她想跟他说话,她想问他,你是记得去年我们说过的话,专门来赴约的吗?还是你经常来,早把那句话当成戏言忘掉了,只是见了我才想起我来?但是她看他那么专心跳舞,就没问。下一曲是水兵舞,他又请她跳。她又随着他。很奇怪的是,这些舞她本来就没怎么学,平时更没练,今天居然跳得这么好,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快三,华尔兹,是热情奔放的舞,她还没学会呢。可是在他的带动下,她竟跳得那么好,简直神了。探戈,是最难跳的舞了,她从来就没有学过,可是神奇的是她竟在他的带领下跳得那么熟练、自如。跳慢四的时候,她想好好和他说说话,各自说一下这一年的情况。因为她也是经常想起他。尽管不像他想她那么如醉如痴,那么饥渴。但是她常常在夜深人静,同学们都进入梦乡的时候,忽然想起他来。有好几次,她甚至想到舞会上来看看,也许会遇上他。可是第二天学习任务一紧张,就把这胡思乱想冲走了。她今天想和他好好谈谈,上次第一次见面,她对他有了多么深的好感啊,只是怕耽误自己的学业,她才不得不推迟一年和他交往。现在,她的博士论文已经通过了答辩,学位马上要拿到手了。她可以把她的一切都告诉他,他们可以好好地谈朋友了。可是为什么他今天反而不说话了呢?他只是那么忧郁地看着她。默默无语。
等到蹦迪的时候,他不见了,这时,长时间没到她面前的她的同学到了她身边,附在她耳边说,“今天他大概没来,我找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为你找着。”
“怎么?”她笑了,“我跟他跳了那么多曲子你都没看见?”
“什么?”那同学很惊讶地说,“我刚要说你呢,大家都在看着你,你不知道?”
“看我干什么?”
“看你一个人独舞啊,你居然一个人跳得那么好,让人吃惊。我早就想过来,可是我急着给你找那位,就没过来。但我也看到你一个人那么如醉如痴地跳着。那手臂的动作倒是像和别人配合跳的样子,可是的确是你一个人在跳。你看满舞厅的人都在看你,有的还为你鼓掌呢,你没听见?”
“嗨,你这话奇怪,我一直在陪着他跳。你怎么说我一个人跳。你是不是看错了人,把别个和我穿一样衣服的人当成我了?你等下一曲,他再请我跳的时候,你好好看着。”
她的同学没敢坚持。因为舞厅的灯光暗,她又是近视眼,看错了是难免的。她就和她站在一起,这时候,乐声起了,女博士又看到某先生飘到了她的面前,女博士又向她的同学骄傲地一笑,滑起了优美的舞步。那同学傻眼了,她明明看到她同学是一个人在独舞,满舞厅的人也都在看着,似乎在为她喝彩着。因为她一个人跳得那么精彩。而满舞厅的人是没一个人独舞的,除了她。女同学知道出问题了。她的同学一定是因为思念那位先生心切,来又没看见他,脑子一时出了问题。等到这一曲终了,女博士回到她身边的时候,那同学就哭了,拉着她说,“咱们走吧,赶紧到医院去吧。”女博士愣了,“你怎么了,哪不舒服?”“不是我怎么了,是你……唉,走吧,”
“不,我还没跳够呢。再说我还没跟他好好谈谈呢,这一会光顾着跳舞了,等到下一曲跳完了,我要跟他好好谈谈。他太好了,我不能再错过他。”
那女同学满眼是泪。“快跟我走吧,咱到校医院,他们有值班的。你一定是一时受了刺激,没事的,快去看看。”女同学拉着她就走。可是她很是奇怪,说她同学是不是疯了。女同学硬拉着她走,她高低不走。“今天说什么我也不离开。我一定要和他谈谈,已经错过了一年,我不能再错过了,不能因为读书把我们的生命都埋进故纸堆里。我今天一定要……”
女同学拉不走她,着急得直哭。“好好,我一个人拉不走你,我去叫同学们。”她刚要转身走,又怕把女博士一个人扔在这儿不放心。看看表,11点了,离12点关门就一个小时了。她就没走。那女博士还是一个人在跳独舞,跳得那么投入、沉醉,简直旁若无人,她的舞步奇怪地那么圆熟、优美,这让她的同学吃惊。她什么时候背着我一个人来学舞了?可也没见她什么时候一个人去活动。她们俩几乎形影不离,她没时间来学。现在她看着她,跳完了一曲,又一曲。她要等到关门的时候好拉她到医院里去。
这一曲,她又去跳了,感觉他们跳得那么抒情,那么融合无间,情真意切,舞曲要结束了的时候,是那么难分难舍。跳完了,她回来对同学说,“他今天怎么不跟我说话?我跟他说他也不答应,就只是那么微笑着,或是点点头。他怎么不问我的名字,不问我的手机号码?难道他嫌弃我了,不想和我交往了吗?那干吗总请我跳呢?”同学知道她在说疯话,也不应答她,就让她自言自语。“下曲他再来请我跳,我不跳了,拉他到边上跟他谈谈,要不时候不早了,怕要关门了吧。”等到下一曲,某先生又飘到了她面前。她没有陪他跳舞,而是拉着他,说是我们不跳舞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谈谈,可是某先生却忽然滑到远处,滑到人群中去了。她就去找她。这时候,她同学就拉她,她生气地说,“你别扯着我,我要去找他,我不能失去他!”她就满舞厅去找。可是没找到他。
这时候,到舞厅关门的时候了,人群陆陆续续向外走。有的在存衣处取衣物,有的没存衣服就向外走。女博士怕错过某先生,就站在门口,看着一个个人向外走。提前已经走了一些人了。某先生刚才还请她跳了一曲,他不会走的。再说他还没跟她谈谈,还没问她的名字和手机号呢。她就站在那里等。等到人越来越少了,存衣服的地方人已经都拿了衣服,那里已经关了门。最后剩下几个人也走了出来。可是没有某先生。女博士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怎么好,“一定是我在人群中找他的时候,他走了。”女博士说。她同学只好附和着说,走吧,现在没人了。她们就向外走。只是她们没有走向宿舍,而是走向医院。“你怎么了?这么晚了到医院干啥?”女博士奇怪地问。那女同学随意应答着,没说什么。
到了医院,神经科晚上没值班的。别的值班大夫说等明天白天来看吧。那同学就陪着女博士回到了宿舍。怕引起骚动,那同学没对别人说啥,只是悄悄地服侍她躺下睡了,也没见她有什么反应。第二天,那同学悄悄请了假,就领着女博士到了医院。说是要她陪同学看病。她不能不陪。到了神经科,看病的人还真不少。据说现在学校里精神有问题的学生不少。学历越高的,出问题的越多。以前有人曾开玩笑说,B大学的博士生宿舍楼,是校医院精神病分院。所以这神经科来看病的人很多。等到给女博士看病的时候,那同学就介绍了昨晚的情况。女博士说:“胡说,她才有病呢,明明有人请我跳舞,她说是我独舞。”大夫安抚着她,给她作了检查。可是的确什么也没检查出来。大夫倒疑心起那位同学有毛病了,检查了一下,也没问题。这让大夫百思不得其解。想了想,也许是她们因为什么原因兴奋了,产生了某种幻觉。就给她们开了点镇定神经的药物。然后让她们第二天再来看看。
第二天又来看了,也是很正常,没什么大问题。两人都按照大夫的嘱咐,稀里糊涂地吃了些安定药物。渐渐地似乎那事情就过去了,只是那同学心里一直感到奇怪。
而女博士,她没有别的心思。她只是在心里怪那个先生太薄情了,等待了一年,在圣诞节重逢,他又和她跳了那么多舞,却连她的名字也不问,手机号码也不问。是不是他已经有了女朋友,不好和她交往了?那也没什么,你和我说清楚了,我还能缠着你不成?她心里怨恨他,但她更怨恨的是自己。人家去年那么主动地问你的名字,问你的手机号,你都让那种固执的怕干扰你学习的念头控制着,不告诉人家。人家是生活在人群中,这一年的时间,那么优秀的人会没有姑娘来追么?一定是他有了女朋友了,他们相爱,他不好和你交往了,所以不问了。想到这里她就恨自己太蠢,念书多了,念呆了。干吗碰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却怕和人交往?难道爱情会像别的什么事情那么死板地规定在什么时候,和什么人才可以发生么?你说你怕谈恋爱耽误学习,从你青春绽放的那一天开始,到现在多少年了,你就一直让青春消磨在这故纸堆里,让那些破旧的书纸吸干了你的热血,吸干了你的生命活力,你便成了一片夹在书页中间的花朵的标本。你被囚禁在教室里、图书馆里、学生宿舍里,你被判了多少年的有期徒刑啊!除了考试和分数,你还有过什么呢?没有什么了,除了书,还是书。书,书,书!这时候,正站在图书馆里两排书架之间的她,忽然觉得脚下的地面开始旋转起来,两边的书架在转动着,然后,那一本本书垮塌了下来,将她埋住了,她被书活埋了,她的身上是一座高高的以书为砖石砌成的坟墓。她被压在底下喘不过气来。她声嘶力竭地号叫一声,“快来救我!”
图书管理员马上出现在她面前,“你怎么了?喊什么?”
“哦,我,没什么。对不起。”她定了定神,将自己的身体倚上了书架,手放在头上,清醒了一会儿。图书管理员惊奇地看了她一会儿,走了。
有时候,她会拿本书在教学楼之间的一块草地上,铺着一张报纸看书。或许是青春的烦恼,或许是年华流逝的惆怅,或许是对有过的美好机缘的错过的悔恨,使她看不下书去,她很烦躁,便似乎是生气地将手里的书扔到地上。似乎是书阻碍了她,荒废了她,她恨书。那被扔出去的书,滚动了两下,然后趴在那里,像是一个有了过错的宠物猫或狗,惹主人生了气,便乖乖地趴在那里。它知道主人气消了,还会来哄它的。果然,她叹息了一声,然后站起来,弯腰捡起书来,用手拍打着上面的尘土,抚弄着封面,然后又贴在胸前,似乎是表示对它的粗暴的歉意。可是,她没有看它,而是将它放在身边,痴痴地看向前面某处,她又想起了他。他在哪里呢?这时候,忽然一只蝴蝶飘然而至,很大的,色彩斑斓的蝴蝶。它在她的身边翩跹起舞,它似乎是专门为她来表演似的,绕着她身边,盘旋着,一刻也不停止它的舞步。
从此,每当她思念他的意念一起,就会有一只蝴蝶从远处翩跹而来。那翅翼的舞动,像是灵魂轻盈的舞步。有时侯,那蝴蝶会落在她的发上,有时候那蝴蝶会落在她的手背上,或者在她面前的草地上,花丛中。只要她想起他来,那蝴蝶就准会出现。她看着这蝴蝶,心里在想着,他会在哪里呢?上个圣诞夜,他曾说过他经常来跳舞,她最近就经常到舞厅去,可是一次也没有看到他。只有那蝴蝶却似乎是不分春夏秋冬,不分白天黑夜,只要她想起了他,它就总是轻轻舞动着翅翼飞到她的面前。即使有时候她在教室里上课,她忽然分了神,想起他来,她似乎也能听到那蝴蝶的翅翼轻微的舞动,绕着她的脸飞来飞去。她在教室或寝室里看书的时候,想起了他,她会将手放在书页上,看向窗外沉思着。这时候,就会从无限远处,出现一个斑点,然后那斑点渐渐大起来,然后就看出来那是一只蝴蝶,它舞动着翅翼,向她渐行渐近,然后,从窗户飞进来,飞到她的身边,落到她的手上,或书页上。有的时候,当她想起他的时候,那蝴蝶来了,她的窗户却是关着的,那蝴蝶在窗外扑打着窗玻璃,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她便将窗户打开,那蝴蝶就进来了。为了不挡住蝴蝶,她在屋子里总是将窗子打开。冬天了,当满天大雪的日子,她更会常常想起他,那蝴蝶照样是飘然而至。她很奇怪,冬天怎么会有蝴蝶呢。她就对她的同学说,同学都说她胡说。当蝴蝶出现在她身边,她指给她们看,她们谁都没有看到,可是,她自己却看得那么分明,那么清晰、生动、灵活。她也就不再指给别人看,就独自一个人,看着那只披着斑斓彩衣的蝴蝶,在她的面前跳着轻灵的舞步。
作者简介:
千高原,男,原为工程师,现主要从事文学写作并同时在北京民办大学讲课。本篇系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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