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假牙[中篇小说](4)

(2006-11-05 17:44:35)
                   6
林传真仍然是老样子,每天上课、喝酒、看武侠小说。
他把金庸小说都看了,又看梁羽生的,现在他正搜集古龙的小说。他甚至认为金庸的文学成就超过了鲁迅、郭沫若和茅盾,他还跟别人说,准备写一本武侠小说史,以后抽出时间主要从事武侠小说研究。听到一个学术尖子说出这种观点,许多老师感到痛心,他们虽然嘴里不说,心里却闪过一个念头,林传真完了,至少在学术上不会有出息了。
林传真自己也明白,他的学术之路走到了尽头。
他的父母都是小县城的干部,那是本省最偏远的一个县,跟内蒙相邻。上大学前,他没离开过县城,甚至没坐过火车。他到省城上大学,是第一次接触大城市。他觉得省城的火车站是那么辉煌,跟他后来第一次到天安门广场感觉完全一样。
他最初的勤奋就是为了战胜城市,想让城市接纳他,他没有关系可以依靠,他只有一个资源就是勤奋。在县城,别人说他是书呆子,现在他更是一头扎进书里。古人讲: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不错。对一个平民子弟来说,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他最初追求邓韵,是源于这样一个念头,哪怕自己是小县城出来的,也要娶最漂亮,最优秀的女孩儿。邓韵是外语系公认的系花,学校日语专业的尖子生。在全国大学生演讲比赛中,她获得了全省二等奖。他不考虑女孩子爱不爱他,只是为了证明自己。
他后来一步步地接受乐红的爱情,或者说一步步诱导着乐红,越来越深地迷恋他,也是源于证明自己的愿望。
他跟邓韵结婚不久,就明白两人结合是个错误。婚前,他还能容忍两人的不平等,结了婚,日复一日的消磨中他就不肯接受了。如何结束这个错误,他要挑选一种方式,这必须由他来挑选,而不是由邓韵。
乐红在这时走进了他的生活,她也是个漂亮女孩儿,但比当年的邓韵稍稍逊色点儿,现在的邓韵却没法儿跟她比,毕竟年轻了十六七岁。他能想像到他们结合在校园引起的轰动,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这当然也要冒风险,他小心地回避着负面影响。只要乐红毕了业,他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影响他的政治前途,对男人来说,仅仅学术上的成功远远不够,就像女人需要爱来滋润一样,男人需要权力来滋润。
林传真从不满足于在校园里当无冕之王,他的理想是进身权力圈。在他跟乐红结婚后,和他学术上差不多的教师们进步很快,有的当了系领导,有的当了学校各部门的领导,只有他被落下了。他有时和乐红在校园里散步,看到别的男教师们羡慕的眼神,心里闪出的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的感觉。
最主要的是,自从跟乐红结婚后,他就再也没有学术研究上的冲动,过去青灯黄卷式的生活他过不下去,哪怕有乐红红袖添香,他也不能忍受孤寂的书斋生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城市没了隔绝感,他不再害怕城市,如果对城市没有了危机感,他就再也没有学术上的动力。
他回想自己走过的路,从来不是为学术献身的,只是想让生活变好点儿,学术是他敲开城市大门的一块砖头,虽然他还没有丢弃这块砖头,却不想为这块砖头多费力气了。他在婚后跌入到了温柔乡里,乐红却拿他当奋斗者一样,每天尊敬着,服侍着。
随着孩子越来越大,他常闪过这样的念头: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他曾经比同龄的人优秀过,但他永远赶不上那些大师级人物,他知道这不是因为自己不聪明。那些大师们是为学术活着,他不是。学术是大师们生命的一部分,对他却是一个梯子。
本来想用自己的成就换取点儿政治地位,乐红把它毁了。当年的离婚之战尽人皆知,怎么还有升迁的可能?现在他还奋斗什么,他讲讲课,看看武侠,就把一天的日子打发了。
周二系主任找他谈话,让他增加两个班的课,这意味着每周增加12节,要在讲台上站四个上午。他不干。他问为什么给他增加,系主任说原来教这两个班的青年教师,考上了北师大的博士。
他想,人不够你为什么还同意他考博?你同意他走,那你把他的课担起来算了。不过他没这么说,而是说身体不好,他问,能不能让别的老师讲?系主任说:别的老师都加了课,只有你还没加。
他说:我绝对不能加课了,病倒了,现在的课我都讲不了,你还得找人替我呢。
系主任说:这些青年教师想进步,咱们不能不支持。老同志总得多付出一些。再说,省教委对正教授给本科生的授课时间是有要求的,你一直没有达到,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考虑你的聘任问题了。
话虽然声音不高,却说得很重。他看着这个比他小六岁的系主任,心想,我当年在校里红的时候,你还什么都不是呢,跟我来这一套?
他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我是讲不了。
回到家他还带着气,第二天他让人给系里捎了请假条,说他腰疼,上不了课。系主任接到请假条,带着三个副主任来看望他。领导们提了很多水果,安慰他,让他好好养病,还告诉他不用着急,等病好了再到系里上课。
林传真知道他们不定急成什么样呢。这两年青年教师都在考硕考博,每个系都感到教师不够,中文系更是如此。因为前几年中文系留校生最多,现在读学位的就多。
系主任本来想让他多担些课,现在还得找人替他上课,狼狈透了。如果系主任表现出了狼狈,他躺两天也就算了,偏偏系主任说不着急,他从医院里又开了一张医疗证明,腰椎间盘突出症,卧床休息一个月。
他并不真得在家卧床,他在家里看够了武侠,总要出去溜达溜达。跟乐红不同,乐红在社会上朋友不多,在学校人缘挺好;他在学校没什么朋友,社会上却有不少熟人。他有时到公园里跟人下棋,有时到机关里找人闲聊。系领导们第二次到家里看望他,他不在家,有人说在公园里看见了他,这就不能不让系主任对他有看法了。
系主任找到乐红,一是了解一下林传真的病情,二是让乐红劝劝他,如果真的有病,当然可以休息,如果病情不重,就应该坚持上课。如果让别人在公园里发现了他,系里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乐红很为难,她在家里跟林传真不说话,怎么劝他?她跟林传真闹矛盾,系主任也听说了,不过系主任认为,他们两人即使有矛盾,乐红也占上风,她说了话,林传真怎么也会认真考虑。林传真可以不拿系里当回事,却不能不拿年轻二十岁的妻子当回事。
系主任当年也教过乐红,乐红答应了他。她不好意思跟系里说家里的事,系主任来找她,她就以为家里的事系里不知道,仍然想把这件事遮盖起来。
回到家,她实在不愿跟林传真说话,看看林传真的样子,头发本来就不多,剩下的头发东倒西歪像个鸡窝。她给他买的假发,早扔到了一边儿,离老远就闻到一股发了霉的味儿。窗台上放着一个瓷缸子,泡着他的假牙,也有一股馊饭的味道。乐红本想跟他好好谈谈,一闻这味儿就再也不想说了,只想躲他远一点儿。
她想,老天爷对男女是不公平的,两口子生了气,女的只能哭,只能忍受,男的却可以臭你,恶心你。他们把人最讨厌的一面暴露出来,就像狐狸看见敌人故意放臭屁一样。
孩子的学习成绩在下降,上次期中测验,语文才考了91分,数学考了89分,马上就要面临中考了,如果考不上重点中学,这就意味着她以后很难考上重点大学,林传真对这些连问都不问。
一个人再自私也不能不管孩子吧?林传真只管自己的吃、喝、玩,他对孩子从不过问。他现在连课都不上,几乎没一点儿正事。乐红心里奇怪,自己当年怎么会爱上这么个人?
爱情是怎么回事?一个同学对她说,爱情是失明的病人给自己开的最无效的药方,她觉得真对。自己当年瞎了眼,却拿林传真当了眼药。现在明白也晚了。
她没有跟林传真说系主任找过她,这是他的事,她管不着。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孩子,怎么才能让孩子的学习成绩上去。
她知道孩子学习成绩下降,完全是因为家庭。这个孩子从小就很聪明,只是太敏感,她害怕爸爸、妈妈分开。有一天,她做着做着作业,突然问乐红:妈妈,你是不是要离开爸爸呀?
乐红问她:你觉得呢?
孩子不说话。
乐红又问:你觉得他好吗?
孩子说:再好的爸爸也是别人的爸爸,只有这个爸爸是我的。
乐红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孩子说的是真理,别的爸爸再好跟自己没关系。乐红叹了口气,说:你好好学习就行了,不要想那么多。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停了一会儿,她又问孩子:如果爸爸和妈妈离了婚,你愿意跟着谁。
孩子毫不犹豫地说:我跟妈妈。
乐红说:你不是喜欢爸爸吗?
孩子说:我不喜欢他,我害怕。
乐红盯着她看,不明白林传真对她说过什么。过了一会儿她问:爸爸这两天打你了吗?
孩子摇头。乐红明白,孩子在林传真面前从来没有安全感,虽然这是她的亲生父亲。
如果离婚,孩子肯定要跟着她,即使林传真要,她也不会给。可是,以后她要独自带孩子,独自支撑一个家,她能支撑得住吗?
乐红觉得自己能,现在林传真又为孩子做过什么?一切不都是她干的吗?她以前听别的离婚女人说生活如何艰难,她不相信,家里没有男人,不就是少做一个人的饭,少伺候一个人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调到校办公室后,乐红的工作渐渐忙起来。系里给她减了一个班的课,她仍然要教两个班的现代文学。剩下时间她都到校办公室坐班。她对行政工作很生疏,虽然没有多难,仍然有一个熟悉过程。
校长对她的工作很满意。她能从校长眼神中看出来,这个老头儿喜欢她。过去她害怕这种眼神,现在不怕了,还有一种满足感。世上还有比林传真更大的陷阱吗?她连林传真都经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对校长的信任只有一个报答方式,就是认真工作。她的工作是超负荷的,白天在学校做不完的事,晚上拿回家做。幸亏她讲的课是讲过好几年的,备课不用费很大精力。
林传真每天还在看武侠,闲逛。他教的班级落了很多课,系里也没有安排教师代课,林传真也不着急。他想,我不是系主任,我着什么急?十年前班里有一个学生没学好,他都要主动找学生补课,现在他不在乎。他已经看透了,社会就这么回事,你教的课好,教的课不好都一样。
陈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平民百姓得死,王侯将相不也得死吗?人一辈子还求什么?
他对乐红每天不能按时回家很反感。有一天,他看到乐红桌上放了一份文件,是关于学校征地扩建校园的,他悟出乐红已经调到了校办公室,不然这文件怎么会到她手里。
他腾起一股火,我说不让你到校办公室,你竟然不听我的,听那个老头儿的。他觉得她们校长没安好心,是在打乐红的主意。
已经快一个月了,他没跟乐红说过一句话。有时实在需要说的话,他就写在纸上,放到乐红能看见的地方。现在,他觉得有必要跟乐红谈一谈。
乐红的调动使他妒火中烧,想到师专校长正色眯眯地看着乐红,想到他们可能在办公室里拥抱、接吻,他胸口像要炸开一样。
听到门响他呼吸急促,他铁着脸看着乐红走进家里,看着她换拖鞋,换衣服。他不知道这么看时,两只手已经出了很多汗。
乐红感觉到他在看她,她故意不理睬他。她进了厨房。今天是孩子的生日,他忘了,她没有忘,本来想到外面给孩子买个生日蛋糕,因为学校有急事,把这件事挤了。现在,她要做孩子爱吃的东西。
她烧了排骨,做了清蒸带鱼,还做了好些孩子爱吃的菜,其实孩子最爱吃的是康师傅方便面,因为怕方便面里食品添加剂多,她平时不准孩子吃,现在她也破了例,给孩子煮了一大碗,里面还卧了一个鸡蛋。
她把菜摆了满满一桌子,然后叫孩子:来,想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孩子看着桌上的菜跳起来:我的生日。
她说:妈妈本来想给你买个生日蛋糕,可惜学校有事,来不及了。明天给你补上,好不好?
孩子坐到桌前,却不动筷子。
她说:吃吧!
孩子不吃,看着林传真。
林传真在沙发上坐着,心里还在想乐红讲完课为什么不早早回家,学校会有什么要紧事?在他看来,什么工作也不如家里的事重要。家里的事又不如他自己的事重要。他憋着气,坐在沙发上不动。乐红看他坐着不动,对孩子说:来,咱们吃吧。
本来挺高兴的孩子,突然沉默了。看到孩子忧伤的样子,乐红也吃不下,她还是打起精神使劲儿吃着。她看得出来,虽然孩子也在吃,却是为了让她高兴。
孩子只吃了半碗米饭,就不吃了。乐红给孩子盛了一碗方便面,孩子也没有吃完。孩子对自己没有吃完挺不好意思,她歉疚地看着妈妈,乐红说:没关系,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林传真突然说了话:你怎么不买蛋糕?
乐红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去:我以为你买了呢。
林传真被堵在那里,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乐红把饭菜都收起来,她进了厨房开始刷锅洗碗。等她忙完了,林传真还在沙发上坐着,他好像连动都没动过。
乐红要回孩子屋里,林传真突然说: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乐红站在孩子门口,扭过身等着他。
林传真说:你在学校加什么班?
乐红说:这是我的工作,没必要告诉你。
林传真问:你调到了校办公室?
乐红说:当然,已经半个月了。
林传真说:你调到校办公室,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乐红说:为什么要跟你商量。
林传真说:因为我是你丈夫。
乐红说:是吗?你是我丈夫,这些日子家里的事你管过什么?你问过孩子的学习情况吗?你给孩子做过一顿饭吗?你关心过家里的哪一个人?
林传真回答不出,可是他并不服气,他觉得丈夫就是要管家里的每一个人,却用不着关心他们。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跟你说过,不让你去校办公室。你为什么不听?
乐红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有什么资格让别人听你的,是因为你比别人付出得多,还是因为你比别人优秀,比别人有出息。
这话说到了林传真痛处,他知道,他现在在校园里只是个普通教师。他的势头远远没法跟乐红比。他说:好,你比我优秀,可我们在一个家,你的选择关系到我的利益。你到了校办公室,你忙了,家里的事怎么办?像今天,你没有给孩子买生日蛋糕……
乐红说:你也有脸说,孩子的生日你记着吗?你想着过别人什么?你每天就是想自己的事,想这个社会对你不公平,想学校对你不好,想系里不重视你。想你比别人优秀,周围的人谁都不如你。只有你最有本事,只有你最冤。
她一口气说了这些,仍然不解气。又说:你本来没病,故意不去系里上课,给系领导出难题,你这么做跟谁商量了?你这么破罐子破摔,难道就不影响家庭利益?你的选择难道就仅仅是你自己的事?
林传真跳起来:你找系里去了?你跟系领导诋毁我!
乐红说:还用得着我诋毁你?在系里威信怎么样,你比谁都清楚。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要管我的事。不过我告诉你,一个教师是要有师德的。
林传真说:我就是没有师德,不光没师德,我什么德都没有。我就不让你到校办公室,你立刻给我从校办公室出来,你要不出来,我告你跟那个老头儿有男女关系。
乐红愣在那里。她想过林传真不同意,却没想到林传真这么下流。她说:你告去,你这么做只能让我看清你的嘴脸。我到校办室是组织上的决定,你不同意有什么用!我就要去。
孩子从卧室里走出来,怯生生地看着爸爸和妈妈。乐红不再说了,打算领着孩子回到屋里。
林传真抄起桌上的烟灰缸,这是个下意识举动,东西一拿在手里目的就明确了。他觉得这些年所有的不顺,所有的窝囊,都找到了一个出口,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他本来不相信乐红跟校长有什么事,只是不管她跟任何男人来往,他都会嫉妒。因为乐红年轻,使他对所有男性都是敌视的,他没有想过爱不爱乐红,他只是恨。恨所有人,包括乐红学校里的每一个人。
他拿着烟灰缸朝乐红砸过去,一边砸一边骂:我让你去,我让你去。我砸死你这个臭娘们儿。
烟灰缸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朝她们飞过来。孩子喊:妈!小心。乐红一低头,烟灰缸砸到墙上,从墙上掉下来正好落在孩子肩上,孩子哭了。
乐红赶紧用手搂住孩子,说:好孩子,不怕,不怕。
她看了看孩子的肩膀,没有砸伤,只是一块青紫。她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林传真,心里已经决定,再也不在这个家里过了。
这时林传真也有些后悔,他想过去看看孩子,气头上他不愿服输,一摔门回了自己屋。
 
                     7
第二天,乐红把自己常用的东西捡了一包,带着孩子去了学校。她回家拿东西时,林传真还没起床。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她收拾东西的声音,猜到她可能要搬走,却懒得从被窝里爬起来阻止她。他觉得没有她更好,自己可以活得更自由。
乐红这时对林传真反而没有了恨,她已经下决心要跟林传真分开,就不再恨他。她只是觉得自己总算逃脱了,她再也不用跟这个脏兮兮的人在一起,再也不用闻他身上的烟臭味儿和发霉的头油味儿,再也不用给他洗臭袜子,再也不用听他似是而非的大道理。
她走时轻轻拉了一下门,只听门锁咔嗒一声,就觉得跟这个家完全断绝了,好像空中有把刀轻轻一挥,就把她跟这个家的一切斩断了。
她的心好放松。
门锁磕上的声音很轻,随着这轻轻一响,屋里安静下来。林传真完全醒了,他突然涌上来恐惧,明白乐红不是出差,也不是回娘家,而是要彻底离开他。从此以后,他就要在这屋里独自生活。
几分钟前,他还觉得独自生活很好,等他明白了乐红真要走时,他才害怕了。他从床上坐起来,觉得屋里静得厉害。空气好像在压迫他。他呆坐了一会儿,慢慢地穿衣服,他没有穿袜子就趿着拖鞋进了厕所,他在厕所里尿了长长一泡,尿完举着自己的生殖器在那里发呆。一滴尿液滴进坐便器里,他听见了很大的响声,这响声让他心慌了半天。
他走到门口,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打开门,看见外面没有一个人。他好像看见了乐红的背影。他想骂街,现在他又能骂给谁听呢?
最初几天,他觉得非常不适应。屋里所有声音都是他一个人制造出来的,他不出声,这屋里就没有声音。他有时故意大声咳嗽,还有的时候,他把电视机音量开到最大,然后在屋里大声尖叫。他仿佛现在才明白,他的一生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卫生间里堆了好些衣服,没有人给他洗。以前也堆过衣服,乐红在责备过他后,总会把衣服洗了。现在没有人责备他,只有那些衣服在静静地看着他。它们在嘲讽他,告诉他其实是一个很无能的人。
每天的饭都得自己做。自从两人闹了意见,他一直是自己做饭,可那时做饭跟现在不一样。他把乐红炒好的菜,再热一遍,把乐红蒸好的米饭打个鸡蛋一炒,就算自己做了饭。现在他才是真正自己做饭,每天得自己买菜,自己择菜,自己做主食。吃完饭他得自己刷碗。一吃完饭他把碗扔在茶几上,歪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直看困了再上床睡觉,第二天早晨,碗筷和剩饭剩菜还在茶几上放着。
虽然只有一个碗一个盘子,他也懒得洗。他把脏碗筷放在一边,吃下一顿饭时从橱柜里拿新的使,这样过一个礼拜他能攒一桌子碗筷,直到橱柜里再也没有干净碗时,他才刷一次。
碗放得时间太长,不好刷,他先用水把这些碗筷泡一下午,他突然明白,他已经老了,再不是年轻的时候,他离不开家庭,尤其离不开女人。没有女人的日子原来这么艰难。
最让他难堪的是,已经消失的性欲突然出现了。过去,他总是尽量晚睡觉,一直拖到乐红睡着了,才悄悄爬到床上。这种事他是能躲一次就躲一次,能拖一天就拖一天。实在拖不过去了,他才打起精神尽一次职责。现在没有女人了,性欲却出现了。他看着电视,看到电视广告里的某一个模特,或者是电视剧里的某一个明星,器官会突然怒张起来,这时他就会骂一句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骂自己,还是骂别人。
有一天夜里,他梦见了乐红。当然不是现在的乐红,而是十几年以前的乐红。他梦见乐红跟他躲在教研室卷柜后面偷偷摸摸地接吻。他使劲儿挤着乐红,乐红也使劲儿挤着他。开始乐红的脸还躲他的嘴,一旦吻上,便主动迎合他,比他还吻得热烈。他在梦中躁动起来,身体扭动着,就在身体要冲动的时候,他突然醒来。
他爬起来抽了一支烟,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有些怜惜自己,都到了这岁数,连性欲的解决都成了问题,有谁听说半百的人还做这种梦,这不是笑话吗?
本来他想自己解决掉,握着自己的身体,发现它又变得软绵绵的了。他的器官已经非常脆弱,承受不住任何打击。他感受到的只是嘲讽,是自己对自己的嘲弄。
他知道,他的一生非常失败,他现在做的一切,是使这失败更惨。他有些后悔,但这后悔不是因为重新泛起了对乐红的爱,而是因为怜惜自己。
乐红搬迁的这套房子,是中文系妙老师家。妙老师前年离了婚,离婚后考上了南京大学的研究生,现在常年在南京。她是偶尔回校才听说了乐红的事。她看见乐红那天,乐红头天晚上让林传真拿烟灰缸砸了,神情沮丧,眼前总浮现着孩子肩膀上的那块青紫。
她走进学校,本来是躲着所有老师的,偏偏看见了妙老师,因为妙老师偶尔回学校一次,只好站住跟她说话。别的老师知道乐红家出现了危机,故意装作不知道,妙老师没有心眼儿,一见面就说:乐红,你这是怎么了,憔悴成这样。
她这一问,乐红眼泪就下来了。
妙老师说:怎么了?来,到我那儿坐会儿。
乐红对自己家的事,一向不愿跟别人说,即使别人问,她也只说光彩的,不说丢脸的,现在因为伤透了心,也不管这些了,就把林传真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
妙老师也是离了婚的人,对男人的了解比她还要深刻。她说:你才看透呵,实话告诉你,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为什么离婚,就因为看透了他们的嘴脸。他们是最自私,最下流,最卑鄙的一群东西。如果不在一起过日子,他们给人的印象是绅士,一进了家门,他们的嘴脸就暴露出来了。
乐红问她当年是怎么离的婚。
妙老师说:跟你一两句也说不完,今天晚上你带孩子住到我这儿来,咱们好好聊聊。
乐红本来是到学校找房的,妙老师这么一说,正好碰了她的心思。她说,就怕影响你。
妙老师说:我后天就走了。这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我还想找人给我看着家呢,要不水龙头跑了水,都没人管。你这算是帮了我大忙了。
乐红听她这样说,晚上就把孩子接了来,妙老师对孩子喜欢得不得了,三个人一块儿吃了饭,等孩子睡了,她们聊起来。
妙老师说她前夫是市委组织部的,两人中学是同学,后来妙老师因为找不上对象,到婚介所登了记,没想到婚介所给她介绍的第一个男朋友,就是这位同学。男方也认出了她。老同学见了面,自然要比以前不认识的好沟通,当时那男的对她很殷勤。妙老师在学校时对这男生印象一般,想不到人家现在也出息了。她觉得,两人在这种情况下又见了面,怎么也是天意。
结了婚,才明白男人怎么回事。看着挺阳刚的,其实心眼儿特别小,对官位看得特别重,一天算计哪个人提拔了,哪个人跟领导挂上了关系。妙老师听不惯他天天念叨这些,他说:我干的就是这工作,不念叨这些念叨什么?在机关里,怎么检验有没有出息?就看谁提拔得快。
妙老师那时在外面开会,认识了南开大学一个副教授,跟副教授一比,总觉得丈夫没有趣味。那时副教授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两人聊着聊着,就聊出了感情。有一次妙老师到北京开会,副教授知道后连夜赶过去,在宾馆里做了一次夫妻。
妙老师说:跟了他,我才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跟我家里那个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狱。怪不得潘金莲喜欢西门庆,原来男人跟男人也不同。我就想,我这些年做女人,做得多么可怜,可悲。我下决心离婚,当时他不同意,我就坚持离。最后我们两个终于离了婚。
妙老师原以为一离婚,就能跟副教授结婚。没想到副教授反而躲起了她。她一气之下找到学校,副教授说他离不了婚。如果他坚持离,他老婆就要抱着孩子一块儿跳楼。他说:她真是那种人,做事从来不计后果。
妙老师觉得,逼死人命也不应该,跟副教授拥吻了一场,流着泪分了手。后来遇到了他们学校一个老师,才知道那个副教授已经离婚了七八年,现在同时跟四个女人靠着,还不包括妙老师。妙老师没有想到,她心目中的出色男人竟是这种东西。
从那以后,妙老师觉得看透了男人,她跟不少男人有来往,但是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跟谁都不动真情。
她对乐红说:他们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多了个阳物吗?这种东西哪儿找不到。
她的话大大震撼了乐红。乐红因为跟了林传真,在学校一直被人视为先锋、另类,想不到社会发展得这么快,她的观念、行为,已经大大落后了。妙老师早就看透了的事,她还在苦恼,犹豫。
现在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离开林传真,自己带着孩子过日子比什么不好?她觉得妙老师说得对,男人不过是一个工具,不要想他们是你的主心骨呵,精神寄托呵,他就是一个阳物,你这么一想,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