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二，荀慧生先生代表作品浅析

京剧《杜十娘》是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先生的保留剧目，被列为荀派六大悲剧之一，直到晚年仍经常演出该剧的“归舟·沉江”一折，深受观众欢迎。该剧唱念并重，念白和唱工任一方面稍差的演员就无法胜任而使剧场效果很差，因此数十年来极少有人搬演。而在荀先生61岁高龄时“归舟·沉江”的实况录音中，我们可以听到观众是如何地被当时嗓音已严重衰退的荀先生的艺术魅力所感染，即使是在录音中，我们一样会被他所塑造的杜十娘誓死捍卫尊严的行动所震撼，也为其命运而叹息。下面我们就对荀先生在“归舟·沉江”一场中的部分精彩唱念加以说明，形体表演参考了孙毓敏老师的演出。

当李甲说出：“我将你卖与孙富了！”十娘震惊之下几乎跌倒，急伸双手抓住李甲的手臂以支撑身体，退步瘫坐于椅上，此时京胡以颤弓奏出一组微弱而清晰的音符，衬托出她震惊之下的瘫软无力。接着，场上奏响大锣导板头，表现杜十娘情绪的激动，在第一声大锣上，十娘推开李甲伏于桌边，在半昏沉状态中唱出西皮导板“痴心一片反遭卖”。李甲急忙喊她：“十娘！”四目相对，手指负心人一时说不出话来，表现她的极度伤心，然后起散板凤点头，开唱西皮散板：“柳老爷言语你可记心怀？”李甲居然答道：“若不是他，我还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呢！”面对如此忘恩负义之人，十娘已知他不可能回心转意，无奈地唱出：“他人不分好和歹，恩怨不明他是狼豺。”接着用非常口语化的愤恨口吻以强音唱出“孙富贼子心肠坏”，在“棒打鸳鸯两分开”一句使用了痛苦、悲伤的语气，在“分”字上用了弱音，并以擞音表现她的满腹委屈，最后的“开”字干脆不唱，湮没在胡琴声里，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人效果。在荀先生的晚期作品中，他经常使用这种演唱方法，即在特定场景中把散板的最后一个字扔掉，以表现人物欲哭无泪的悲痛心情，而并不能仅是简单地归因于他晚年为求省力而偷字减腔。

李甲将十娘卖与孙富，却又提出今夜同眠的无耻要求，十娘打掉他拉住自己的手，大声怒斥：“休得胡缠！”李甲悻悻地说：“哼！果然是妓女无情，我卖者不差！”十娘闻言跌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此时场面上起二更，李甲已去安歇，杜十娘在这里有一大段精彩的独白：

“想我杜十娘怎么这样命苦！多少王孙公子，他要买我为妻，我不肯做那玩赏之品。谁知我选来择去，竟选了这无义的小人！人人都道我是名利双收，是何等地侥幸，怎知我背后的凌逼，实难忍受。指望与他白头相守，谁知他贪图一千两银子，就将我卖与他人！苦哇！苦！”

这段念白不是完全的韵白，也不是京白，而是荀先生自成一家的“谐白”，既保留了韵白的韵味，又不严格受韵白的束缚，非常口语化，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可以宣泄极为强烈的喜、怒、悲、恨等复杂情感。荀先生在这段念白中，大部分地方是轻轻带过，只在“不肯做那玩赏之品”、“谁知我选来择去”、“竟选了这无义的小人”、“人人都道我是名利双收”、“怎知我背后的凌逼”、“实难”、“谁知他贪图一千两银子”等处的关键字上用强音加以强调。在念出“就将我卖与他人”后，身体无力地略一摇晃，后退一步，双手无力地下垂，同时用短音念出：“苦哇！”站定后念出最后一个“苦！”字，用脑后音拉长，同时悲痛地背转身去，暗自饮泣，二黄慢板的过门随之响起。这段念白很长，极难念好，而荀先生念来却是字字血声声泪，注入了饱满的感情，令闻者动容、震撼。

这段念白之后是一大段“叹五更”的成套二黄唱腔，由一段短小精悍的二黄慢板、六段二黄快三眼以及四句二黄散板组成，是全剧的精华唱段，也是荀派唱腔的经典之作。慢板的过门是精心设计的，虽然很短，只有两板半，却非常精巧，没有一个多余的废音，很好地衬托出杜十娘此时的沉痛心情，与后面的唱腔结合得极其紧密。这段二黄慢板的唱词是：

[二黄慢板]

月暗星稀二更后，

真个地惨与天愁。

想当初在院中百般赌咒，

说什么天长地久到白头。

到如今夫妻们难久守，

谁知恩爱反成仇！

为了充分表现剧中人的思想感情，使唱腔更富于表现力，荀先生在这段慢板中打破传统的窠臼，在第一、二、四、五句上都没有使用易于讨彩的大腔，仅在第三句与末句上使用了长腔。荀先生在演唱上以情带声，以内敛为主，只在“更”、“真个”、“天”、“赌咒”、“说”等几个字上以重音强调，“夫妻们”的“们”字出口略为延迟。“稀”、“惨”、“初”、“今”等几个字以弱音唱出，并使用了荀派独特的切字风格，与胡琴融为一体，于悲情中蕴有含蓄妩媚的韵致，极富艺术感染力，全段虽仅保留了两处大腔，却都得到了满堂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