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翠玲(上)
(2009-03-31 22:0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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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满衣煤矿女性文化 |
分类: 短篇小说 |
翠
王方/文
1.
翠玲一夜都没睡踏实,刚刚睡着又被尿憋醒了,小完便,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看了看,快六点了。要是平时,她会把闹铃拔了,可今天她不想,又躺下了。
闹钟依时响了,清脆而响亮。国柱迷迷瞪瞪的翻过身来推推她唔唔哝哝地喊,老婆……翠玲不动。国柱等了一会,不见她起来,又拍拍她的屁股说,咋了?还不起来?翠玲一个翻身,把屁股对着他,他才想起昨晚的事情来,睁开眼,不满地推搡了她一下,说,你这个老娘们就是心眼儿小!本来翠玲已经心软了,听他又说这句话,气又上来,心想,就不烧给你吃,饿你!这时外边的半间屋里却有了动静,是女儿可儿听到闹铃声起来了,拖拉拖拉地过来,哗啦哗啦的小便,再拖拉拖拉地回去。不一会儿,半间屋里响起可儿清脆悦耳的读书声。
可儿喜欢吃饺子和元宵,元宵不要吃水磨粉的,饺子不愿意吃冰箱里冷冻的,翠玲就会时常自己磨糯米粉,隔三差五的头天晚上调好馅儿和好面,第二天早起现包现下。国柱时常抱怨她惯孩子,她只是笑,该干啥干啥。她喜欢在女儿的读书声和老公的鼾声中包饺子团元宵,喜欢看爷儿俩狼吞虎咽的吃相。饺子元宵压饿,老公下井,女儿读书,都是力气活,得让他们吃匀乎了。昨天中午和女儿说好了吃饺子的,面和馅儿都在冷藏室里,可她就是不想起来。
看到妈妈没有像平常那样起来,可儿读了一会儿就跑了过来,趴在床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喊妈妈,翠玲忙掀开被子让女儿爬进来,搂在怀里,说你个傻丫头,怎么不知道披件衣裳?看凉着。可儿咕咕笑着,在妈妈柔软的怀里蹭来蹭去,翠玲骂道,老实点,多大了还小毛头一样?可儿越发地往她怀里钻,把脸贴在她的乳房上。翠玲搂着女儿,女儿的体香让她陶醉,忍不住使劲儿亲了几下,可儿仰着头问,妈妈,咱们不吃饺子了吗?翠玲忙起来包饺子去了。
国柱起来的时候饺子刚刚出锅,见翠玲没有像往常那样给他盛好放到饭盒里,转头就走了,把门摔得山响,响的翠玲的心像被什么抓了一把似的,眼圈儿就红了,心里恨恨地想,这会儿你驴了,你爹你娘那样对你你咋就熊了?心里尽管委屈,手里却拿着一支碗帮可儿晾凉了,看着可儿大口大口的吃,腾腾的热气和可儿甜美的吃相让翠玲得到一种满足和宽慰。可是等可儿背着书包一出门,翠玲心里一下子空落了下来,盛了一碗饺子汤,一边喝,一边翻着陈年芝麻烂谷子。当初生可儿的时候,一家人都嫌是女孩,婆婆居然称腰疼病犯了不伺候月子,一年后大嫂第二胎生了个孙子,她里里外外跑的比谁都欢。可儿上幼儿园时翠玲想干点零活贴补家用,幼儿园每天四点就可以接孩子,不到五点就没有人了,他们求婆婆帮忙接一下,婆婆却说要带孙子没空儿。后来公公去接,两个孩子磨牙,婆婆却老埋怨可儿做姐姐的不知道让弟弟……本来国柱也可以生第二胎的,准生证都办了,翠玲却不要,憋着一口气想把可儿培养出来,让他们看看男孩咋了,女孩又咋了。为这,婆婆气得人前人后说老二家绝了。
翠玲胡乱地吃了几个饺子,就拎着篮子上菜市场去了。买好菜要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了大姑子姐国秀,国秀先盯着翠玲的眼睛看了半天,又勾着头看看篮子里的菜,说翠玲你真会过,看你买的土豆番茄鸡蛋那么大,也不嫌费事。你家钞票都发霉了吧?说着,要将自己篮子里的草鱼给翠玲两条,翠玲一边躲着不要,一边没好气地答,俺家开银行呢,俺两口子天天在家数钱玩儿。国秀也不含糊,说开银行好啊,咱嫂正愁买房子没有钱呢。翠玲说咱嫂双职工买啥买不来?就是差点儿,还有咱爸咱妈呢,还稀罕我们那一点儿?国秀嘿嘿笑着,把手里的鱼硬塞到翠玲的篮子里,说,没有你们那一点儿咱嫂家房子就没有门儿。玲子,别拐了,都是一家人,拐啥啊?拿着,给可儿烧汤。又对别人说,你不知道我那个侄女多可爱,长得漂亮,学习又从来不让人操心……翠玲本来死活不要的,听大姑子姐这么说,就拿了鱼,把想说的话都咽下了,也不等她说完,转身就走。国秀在后面忙喊,走错了,你上哪儿去?翠玲头也不回地说,到俺家银行看看,迳自去了。国秀冲着她的背影摇摇头,对身边的人说我这个弟媳妇样样好,就是牛性。
2.
翠玲的父亲是建矿占地招收的第一批煤矿工人。
九十年代以前,矿上有政策,每一个工人可以带一个子女进矿工作,井下一线的,可以带两个,但第二个必须是男孩。翠玲家姊妹四个,本来哥哥是老大,但父母亲为了孩子,就托人给初中还没有毕业的姐姐改了户口,先带了姐姐,豆芽儿一样的姐姐是揣着两个秤砣进矿的。第二年哥哥初中毕业,也招工进了矿,吃起了商品粮。那时她和妹妹还很小,乡里乡亲都羡慕父母亲会生养,家里一下子三个工人,生活的十分富足。只是父亲会抽着烟凝视着翠玲和妹妹,说你们没有机会进矿了,好好学习考大学吧。
翠玲学习一直很刻苦,下决心要做矿上人,在镇上的学校一直名列前茅。中考的那年秋天,父亲工龄够了,她和母亲妹妹农转非来到矿上,转入职工子弟学校读初三的翠玲面对着说着普通话的新同学突然不敢说话了,学习成绩一下子就滑了下来,高中考了两年才考上。这让她越发自卑,一心想学好,却怎么也学不好,天天昏昏沉沉的,临近高考月经也紊乱,结果自然是名落孙山。父亲让她回读,她说什么都不愿意,母亲叹着气说,人各有命,认了吧,过两年找个工人嫁了也一样。
煤矿造就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矿工,也养成了矿山女儿高嗓门和风风火火的做派,翠玲却不,见人先笑,人不问不说话。高中毕业的翠玲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岁的女子在煤矿正是谈婚论嫁的好年纪,待业的翠玲在职工食堂干临时工,开始在大食堂,后来管理员看她文静细致,不到半个月就把她调到小餐厅当服务员,专门负责来宾招待。开始的时候,那些技术科室的大学生们总是往小餐厅跑,当知道翠玲不是正式工时,一个个都回避了,看翠玲的眼神多了几分惋惜。也有热心人给翠玲张罗,但基本上都是一线的采煤掘进工,大都连初中都没有毕业,翠玲又不愿意。一时高不成低不就,翠玲的母亲很有些着急。
国柱也是高中毕业,高考落榜后死活不肯再回读,宁愿下井采煤。工房长大的姑娘谁愿意嫁给煤黑子呀,心高气傲的国柱也看不上她们比吃比穿的俗,一年两年的就奔三了。娘急,姐姐急,一家人都急,国柱表面无所谓,心里也猫抓的一样急,却又认定婚姻是大事,不肯凑合。
那年年底,国柱被评为优秀通讯员,宣传科组织才子才女们聚餐。只有见过煤矿工人喝酒的人才能明白什么叫痛饮,虽然都是秀才,又有很多才女,可酒过三巡以后,喝的力度就加大了,就有人有了酒意,有些文才的秀才们开始酸了起来,难免就有错误,国柱不经意看见端盘子的翠玲抿嘴笑了一笑,笑的腼腆而意味深长,就留了意。偷眼打量翠玲:乌黑的头发被一支发卡整整齐齐地卡在脑后,白白净净的一张素脸,上红下黑的中式衣裙,袅袅娜娜不慌不忙地穿梭于嘈杂的酒桌之间,每遇到才子们说错的时候,眼角嘴角会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蓦然与国柱的眼光相碰,先一怔,忙闪开,再来的时候悄悄地打量甚少说话的国柱,双目交错间,竟然有一种心领神会。
那天晚上,才子们都醉了,才女们也喝得醺醺的,只有国柱清醒着,却借着酒意与翠玲搭讪。国柱的殷勤,翠玲的单纯,使俩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坠入了爱河。
然而,翠玲的母亲嫌国柱年龄大,又下井,国柱的母亲嫌翠玲是农转非,还没有工作。可是婚后,国柱很快得到了丈母娘的疼爱,翠玲却始终与婆婆格格不入。第二年,煤矿变招工为招生,所有的工人必须经过技工学校培训,也就是说不需要什么名额,只要你能考上技校你就可以进矿当工人,但必须是未婚。当妹妹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在婆婆那儿很受了些气的翠玲狠狠地哭了一场,正好宣传科也想借调国柱,出于家庭经济方面的考虑,国柱还是留在了井下。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翠玲长大了,兢兢业业地伺候丈夫和女儿的一日三餐,每天国柱一出门,她的心就被个绳子提溜着,一直到走廊里响起国柱的脚步声,心才放回到原来的地方。
可婆婆却从来没有体谅过他们的难处,平时总是挑剔翠玲,嫌翠玲这嫌翠玲那的,小东小西的总想着孙子,帮着老大家,似乎那双职工比他们还困难。唉,那些事儿,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没有一件值得一提,却点点滴滴,就像梅雨季节的雨点儿,冻不死人,却也浸的人心寒。
翠玲一边忙着午饭,一边想着过往的琐事,想得心中乱蓬蓬地长满了杂草,不是险些儿切着手,就是倒错了油,放错了盐。好容易等到可儿放了学吃了饭写完作业去上学,连忙搬着凳子就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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