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来,一抬眼,一轮月跟着火车在走,夜行火车。上一次,在火车上看到圆月,是2016年,青藏铁路去拉萨。途经可可西里,高海拔地区,圆月好像就在眼前,跟着火车移动,天苍苍,月色清明,笼罩四野,万物皆空。心里一惊,那也是生命中的一个神迹时刻。
爱看佛造像,特别是北朝佛造像,北魏北齐,“世说新语”的那个奇妙时代,百花齐放,妙意婉转。无需庄严和高深莫测,它只是自在,如孩童。艺术的高明,只是呈现天真,世人失去的天真,艺术来定格,希望还在的。北魏北齐的菩萨造像,有天真气,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委曲也有的,连委曲也是好情绪,一派天真。眉眼带笑,眼线长,笑容延伸到鬓角,要溢出来了。心里真有,多余的自然溢出来,无需额外表达的。
青州造像展,水准高。青州不太方便去,还好,有巡展,有幸看到,就是缘份。
一佛二菩萨造像,三人都在笑,眼角眉梢都是笑,天顶上飞天乐伎吹萧的、击鼓的,衣袂飘飘,肢体语言是活的,每个人都神采飞扬,有一种结实的高兴和淘气,笑得溢出来了,双手张开,要递给你,你也可以接住的。看得真高兴啊。那种喜气,不是我们现在说的什么心生欢喜,茶馆店铺贴出来的流俗词,那就是结实的高兴,清欢,无别事。北魏是多么好的时代,“世说新语”里的各种人物和做派,过去多少年,依旧有清爽气豪爽气,好像就在眼前。每个人都不一样,都心安理得的不一样,好像百花齐放,各得其所,没有戾气。一尊退思菩萨也在笑,退一步,坐下来,也可以笑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尊东魏的菩萨鼻子缺了,下巴缺了,笑容却在的,有一种调皮,有一种得意,瞧瞧,我多自在。破损也有滑稽的好,照样示人,人生不体面也正常的。最爱北齐一尊佛,如孩童的表情,饱满的,满月在天,连笑都不必,像孩子睡着了,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多么好看。北朝造像,衣袂、珠珞都好看的,色彩鲜明,一目了然,做人如此历历分明。居然有一个孕妇的造型,珠络明艳,青绿赭红,腹部微微隆起,颈上有细密项圈,真好看啊,你看它,有残缺有破损,它看你,有诉不尽的隐忍。衣袂飘飘,笑容流淌,结结实实的高兴,世间看不到。还好,还好,有文化艺术永存世间。
天真气和活气,才是艺术的真谛,世间真正的好并不是高高在上,而是畅通无隔,触手可及,这种无阻隔可以解人心结。
那天有幸还看了几副画,有异曲同工之妙。齐白石的螃蟹,徐悲鸿的马,都是活的,不谈好看,只是活气。印象深的有一幅林风眠的水上渔鹰,嘤嘤对语,每只都是不一样的,好像商量着要去做个什么事,心里在旁白它们的对话。傅抱石的云中君也是衣袂飘飘,心思清洁。潘玉良的双人扇舞,好像年画上的玉面人,身肢是活的,神情是妩媚的,天真气玩耍气,那是一种失去的表情。这些画,都是现在进行时,活水流淌,徜佯其中,心平气和。就是这种心平气和让我们一次次地进博物馆去看去欣赏去浸润,浸润就是了,无需研究技巧。
很幸运遇一个敦煌展,对于一个敦煌迷来说,是意外之喜。看到一副地图,天水,兰州,武威,酒泉,敦煌,阳关,玉门关,丝绸之路的甘肃段。甘肃是个神奇的省份,去过三次,都是奔石窟而去,天水麦积窟,个人非常喜欢,还有非常难抵的黄河炳灵石窟,另一种震憾。当然,敦煌石窟自不在话下,宛如跨越千山万水的久别重逢。一次次去甘肃,奇怪的是,虽几次经过兰州,却有一种陌生感,个人不太喜欢这样的城市,就像无法喜欢西安、南京,城市与人,也是讲缘份的,跟名气无关。如同有的人,认识很多年,跟认识几天没有区别。那天倒是对汉代的木雕印象深,水舞俑木雕,没有表情,姿态却在无形间千言万语,真是神奇的事。两尊下棋的木俑,一个眼神里居然有狡黠,另一个嘴角有不屑,这就有意思了,有滋有味看半天。只是木雕,何以这么传神?还有木猪,木羊,木鸡,木鸭,就是一个形意,却是活的,神在物在。一只木坐狗,好像那天就是不高兴,可以感觉出来,生气得理所当然。它们是多好的孩童玩具啊,神还在的,神不在的东西就是死的,再昂贵都是废物。木俑,神韵最重要的。汉代的匠人心思清洁,擅于抓神,上下通畅无碍,看到的人自然心领神会。印象深的还有一块五代“狮吼砖”,心里偷笑,是吼的,不禁想起河东狮吼,怎么有一种可爱和神似,那是匠人心里的天真气啊。
因为两家博物馆紧邻,我有幸长时间浸润在一种活气和天真里。时间拉长了,心思清洁,满满充盈,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一切尽可原谅。词穷,只能用木心先生的话讲。大约就是这种心情。
那天,余下的小半天,还与北京的好友携手逛了一座小小团城,遇数株800岁以上的柏和松,旧时被封为将军和遮荫候,多么尊贵,是把树当人的。一方小庭院,是旧时读书阁,阳春三月,静谧撒落一地。多少好。时光静静流逝,千百年过去,它们还好好的,我们只是过客。
生命中的这些时刻,值得记录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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