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好像一场流动盛宴，外面花花草草的，家里餐桌上小菜也多了。春分前夜的晚餐，小河虾炒辣椒碎，孛荠炒西兰花，红枣小米粥，煎地菜鲜肉饺子，无意中的春宴，两人食，不算宴，三两只舒适小菜而已。爱吃小虾，活泼泼的意味，胜过那些叫不来名的大菜。

           晚无事，看看“锵锵行天下”的中东希腊行走，隔一年半载重新看看，伊斯坦布尔那一路，一直在我的旅行清单里，向往这种古文明交汇之地，不过，去不去好像也没那么急迫的。不知为何，太远的行程总不在我的计划之列，父母年事已高，太远的地方好像自然而然就不去了，担心有什么事不能即时赶回；另一则，大概个人的天性，爱出门走走，但不想离家太久。看看行走片，听有头脑的人聊聊天，也是过瘾的。他们说，爱琴海的水柔美，像玉一样，人被包裹起来；他们讲希腊像是健康的孩子。希腊人，以人为万物的尺度，以人为中心，比如考虑设计的地点人步行多久到最合适。从希腊古文明讲到孔子，提到理想的生活方式，弟子曾子所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也是孔子赞赏的生活方式。春夜里重听，心思也好像活跃起来，咏而归。多少好。

            春天，入睡也快了，所谓春困。

            连续几天在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每年春天，总想重读一下这本有争议的书。仍觉它好，好在语感，每读，总觉得一种活泼生机，草长莺飞。语言活，是我一读再读的原因。春天气。寻常岁月里梅花消息，寻常人家屋檐上亦有喜鹊叫，语言里总有个意思无限。用胡兰成的话就是，好像”邻家农妇去畈里回来，在灶间隔壁的起坐间，移过一把小竹椅坐一回，粗布短衫长裤，那样沉静，竟是一种风流。”历史可以宏大如“西风残照，汉家陵阕”，民间却可以各尽其能，各取所需，春风牡丹庭院，自在通达。梁武帝问达摩，圣谛第一义。达摩说，廓然无圣。最好的境界是廓然无圣。去尽识障，始能见物见其真，人世之事，有其有的一面，也有无的一面，有的一面是品物流形，无的一面是天机所在。如同写文章一样，要知晓哪一些是本色，哪一些是浮气客气。看自己看人家，都要明明白白。“”今生今世”里写民间的文字如山河曙色初动，书里说“悲悯激昂的话，多半是自身不得清安”。当下有一种警醒。如同春天赏花，其实花谢后花开前，都有意思无限。大概明白那种深层次的意会，如今，浮气客气早已淹没了人的心思，灵气何存？“昔我去时，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每每读时，心思很静，总能意会些什么，如同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读到一种通感。这是好文字的功劳。

            好文字与华丽技巧都无关，而是一种汉文明的信手拈来，机锋处处，法不二，法不待不比。生活本身就是法。

            很惭愧，常常觉得词穷。想表达一个东西，一下想不到准确的词。松尾芭蕉有俳句：青蛙进古池里声音。也是个意思无限，形容静的，用动来形容，脑子里有动作有声音，却是静谧一片。可是现在的人说不出来，只会用好美、咔嚓拍一张丢一边，心思多少贫乏。

            语感这个东西啊，真是没法说的。现在说一篇文好，会说气息好，语感好，心思静，决不是技巧好或是意义好，有才华，都不是的。

            春天来了，多适合带一本小小的指掌书出门，春天总对小开本比较有兴趣，便携耐读，可惜这样的书越来越少了。如“查令十字街84号”里汉芙想寻的可以带到中央公园散步的口袋本。要求的指掌本，旧书里是可以淘的，品相好的，如今是难觅了。比如苏东坡或李白或是诗经、古诗十九首什么的，去公园走走，随手翻几页，花树下坐一歇，种种开心。而现在，坐一歇有点奢望，因为一到花开时，早早被各路相机霸占了，别说坐一会，停下来欣赏一会都好像不能，无处不在的镜头。现在人不是赏花，而是拍照的，花应该会比较寂寞吧，没有人真正去看它。总记得“浮生六记”里的春游，芸娘租个馄饨担子跟随，当然不是做馄饨，只是用来烹茶煮粥，多么风雅，赏花是要在花下静静坐一会的，用眼用心去感受，时代不一样了，现在人是用手机代替眼睛的，拍给人家看的。是进是退，不好说的。照片也越来越廉价，没有郑重，拍一百张跟拍一张没有区别。易得的事人向来是不会珍惜的。樱花是好看的，但人多其实没法看的。仔细观察，发现樱花并不适合阳光下看，也不适合灯下看，倒是适合阴天或雨天，大概每一种花都有习性，与人是一样的，它最美的时刻总在与自己本性恰到好处。樱花美在脆弱洁静，适合静观，适合川边溪边坡上看，适合树下小站，扑天盖地的笼罩。青天白日朗晴天，人挤人，大打折扣，不看也罢。起个大早或选个雨天，倒还适宜，看花也讲缘份，不必刻意。记意中的樱花时刻，是前两年的一个雨天清晨，杭州一座改为博物馆的古寺，一株古樱树，独一株，盛花期，风雨摇曳，廊沿屋瓦沟渠皆是花瓣，静宓流淌。这是存在我脑子里的一个画面，无数次回放。天时地利人和，那样的瞬间只能偶遇，不可多得，不必贪心。现在赏花，会选几株老树，人少的，静静立片刻，看看它的习性，就那么三两株，就像人群里出色的人，一眼望出。花开时能量最足，不拍照，好好在树下站一会儿。初美人，花先叶后，早樱；飞寒樱，花先叶后，早樱；雨晴垂枝，花有16－18瓣，中樱，枝下垂，花叶同放，粉红转粉白；八重红枝垂，中樱，花叶同放，花20－23瓣，外瓣飞舞。染井吉野，中樱，花先叶后，花瓣5枚。关山，晚樱，重瓣。还有松月……多么美的名字，美是一种稍纵即逝，一年一度，安安静静看一回。

            美是一种信仰。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说：“我小时看花是花，水是水，见了檐头月有思无念，人与物皆清洁到情意即是理性，大起来受文明冲击，想要学好，听信理论，造作感情以求与之相合，反为弄得一身病。如同道士看到宝玉的通灵玉，玉色暗漠昏浊，不觉长叹一声，青梗峰下，别来十五年，竟如此为贪嗔爱痴所困，本性光明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