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一本建筑类的书,看到一个词“TOOLBOX”,由居住者来编辑自己的家,施工方只是像提供工具箱一样,提供材料和人工辅助进行。翻修不是针对房屋全体,而是局限于家里的某一部分,比如客厅和书房,比如阳台空间,不是一口气改变全体,而是一点点给生活方式注入新鲜的变化,将家的编辑持续进行下去。看到案例中客厅和书房的改造,只是打掉半堵墙变为窗,一个连接过度,空间气息变化。不费工,不费时,不用大动,效果却别致。家的编辑权在居住者本身。当过很长时间的文字编辑,知道那种理念。万事都是编辑、提炼,小到一个书架,一个空间,一个角落,人的生活点滴,大到人的一生该怎么度过……
这种居家理念跟我的思路不谋而合,我也是这么想的,不太喜欢装修。因为住的旧单元楼加装电梯,上下隔壁随着加装电梯装修热火朝天,我真对大规模装修无热情,大动干戈并不环保。等心情合适,天气合适,不影响生活的情况下,局部小弄一下是可以的。如果一件事对日常生活影响很大,还是不要做好了,再说,房子只是旧了,并不影响居住,何必大费周折去装修?加装电梯多出的门厅,用的免打孔窗帘,方便美观。等天气凉快了,阳台间倒是想弄一下的,就是改装一下落地门,并不复杂,也不用费周折,脑子里有最不伤筋动骨的方案……编辑家是个过程,享受这个过程就好。国外有一种理念SINGLE
HANDED,独立完成,说的是原则上你什么都可以自己做。不爱动手的人容易抑郁,手忙心闲,手闲了,心就开始胡思乱想了。记得看到过一个细节,在国外,房屋“编辑”是一生的功课,他们喜欢利用一个长假,翻修一下厨房;另一个长假,重整一下阳台,从设计到实施,不假他人之手。动手,又变成了一件脑力活儿,乐趣倍增。
记得小学时候,到一位同学家里去,她父亲很爱打理家,拿着一个竹竿当尺子在墙面上丈量,说要把沙发挪个位置,重新变换一下,她的家很清爽,那个年代家里其实朴素,但还是感觉很不一样。不知为何,过去几十年了,我一直记得这个不相干的细节。以前并无装修一说,有的人家窗明几净,清清爽爽,日子过得兴兴头,与装修无关的。
现代中国人真的蛮爱装修的,什么都要敲了重来。记得建筑师隈研吾曾说:“中国住宅不仅面积大,而且装修豪华,需要花很多钱,这一点总让我震惊,相比之下,日式住宅有越发朴素的倾向”……的确,怎么装修并不重要,房子的气场跟住在里面的人相关,这是真理。我仍然爱翻家居杂志,爱看人家的创意,依然不爱装修的。
东京涩谷有个很有名的“塔之家”,建筑面积
20平,使用面积65平,各空间是楼梯连接,那是建筑师东孝光的家,极小住宅试验品,房子现在传给了他女儿。他个人认为住郊区没魅力,城市功能可能弥补房屋的小,咖啡馆、公共澡堂、图书馆,都在徒步的范围,“塔之家”建于1966年,这种思维方式是超前的。这两年,很喜欢的一本书“东京八平米”,理念也如出一辙,不在面积,而在思维方式。那是他们对自己生活的编辑。
生活,不是在于自己的发明吗?
今年夏天持续高温,天气异常。简单一餐,绿豆汤,煮饺子,刀拍黄瓜,冰拌木耳,很舒服。绿豆汤炖了多装一盒,给爸妈送去当早餐。炖的绿豆烂泥,老人家很喜欢,要加新鲜莲子,现剥的,清甜。再炖点老鸭冬瓜汤给他们,汤汤水水,汤水供养,四季流转。做具体的事,不要多想。每个人都是具体生活的编辑,因为取舍权,重点放在哪里,是你自己说了算。
有小二十年没去青岛了,好像对于北方城市,除了北京,都没有太深刻的记忆,总有一种隔,可能这就是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基因决定的,是骨子里的东西。
青岛三两天,像素描画,一个清晨,一个深夜,尽在海边。
立秋前日,快十五了,月朗明,海边小坐,一对中年夫妻的移动车吧,售卖冰饮和酒水,简单好喝,户外面海临时座位,桌上有氛围灯,就那样面海坐两个多小时,不知不觉到深夜,吹风赏月,潮起潮落,海水无限,更开阔,横向的开阔,而长江,是纵向的,人的目光所及,不及海的无限,这是一个江边人到海边的直观感受。晚上一点不热,有凉风,潮水拍打海岸,一浪接一浪。蓝牙在播放爵士乐,有一首曲子曾经听过,很喜欢,一时记不起名了,起身问老板,老板很热心翻查,告诉名字“布列瑟农”,然后很自然的循环播了三四遍,有时,陌生人之间的这种善意和默契是无需多言的。夜越来越深,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赏月就应该在海边啊,月色倒映,内心平静,海浪声声伴奏,音乐若隐若现,小酒正好。二十年前我来此地看的月,与今天是同一轮月,时光匆匆,物是人非。那个时候的我,喜欢背着重重的单反相机,穿梭在大学路上的小巷,寻找自己喜欢的咖啡馆,那是对咖啡馆文化迷恋的阶段,目的清晰明了。而现在出行,我更愿意轻装上阵,一只双肩包,多余之物都不会带,更愿意用眼睛看用脚去步行去观看,随意而至。
世事变迁,我们抵一个城市,只是感受自己城市没有的事物,地域特色,而那些娱乐打卡的景点,是没有意思的。
青岛的移动咖啡、酒水吧不少,清晨八大关附近散步,遇移动咖啡车,比起室内,我更愿意坐在户外。海边,树荫老街边,流动的风景,是一个过客最好的视野。老板是青岛人,退休,喜欢旅行,自己改造了小车,设了后厢咖啡座,做手冲,咖啡很好喝,夸了几句。老板说车子是流动的,这两个月在青岛,过了旺季后,就转移到南方,边旅行边做咖啡,自己玩儿也可挣点生活费。怎么过,是自己说了算,量体裁衣,适合就是好的。
海边天气多变。另一个清晨,阴天突转大雨,海呈淡青色,有油画的质感,远方迷蒙,撑伞在海边走走,是极惬意的,长时间看海,是忘却时间和空间的事。海边有一家海景书店,风景开阔,坐下来,饮杯咖啡,翻到一本书,维米尔油画爱好者在世界各地博物馆拍的来看维米尔的人,她走了7个国家14个都市,17家博物馆,画面还出现维米尔的“倒牛奶的女仆”,“读信的女人”,“小街”,整本书做的视角蛮特别。我个人,也蛮喜欢维米尔的,没看过他的真迹,买过画册,他最有名的是“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有同名电影,中世纪的风格,视觉画面不错。大地色的维米尔,他的画中总有厨娘,胖乎乎的,很扎实的大地系女人,倒牛奶、做饭、低头干活,红朴朴的女人,很健康,是人类安居乐业的模样。尤喜欢他的“街道”,“读信的女人”,还剪下来放到画框里做装饰……在书里与维米尔迷相逢,也是蛮快乐的。一杯咖啡一本书,海景是无边画框,多棒啊,坐多久都不腻的。
对旅行,我好像有某种直觉,总能找到适宜的住地,或者要去的地方,自己脑子里出现一张地图,这是一种多年积淀下来的直觉。
海如此无限,人类对于美好的追寻也是无限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是课堂。
那次我还是去走了走大学路,隔着二十年的时光,清晨的大学路没有游客,还是静美的,秋天会更佳。
在大学路的小铺买了两只小碗和一只碟,老瓷的,也不贵,就是个眼缘吧。家里的菜盘子咖啡杯,都是在外地旅行时买的,盆盆碗碗,并不配套,用起来却方便。杯盘里的流动记忆。
酷暑日,某个下午,读一本各路“书仙”写的“心经”帖。心经短短260字,文字最少,深奥微妙,会背诵并不能说自己能懂得。大乘佛教的智慧核心,是祈福,报恩,知行合一。一本帖从东晋到民国初期,每个书写者气息各不同,不同的静谧和心得,观者了然于心,收获不一。这样的小书,做得真好啊。
文徵明,一帖心经写于昆山舟中,清代嘉靖年间秋9月。节奏舒缓,温文尔雅。晚年小品,一气呵成,毫无疲态。看帖要看节奏看呼吸,节奏好,吐气如兰。
八大山人的字个人很偏爱,写于1705年,康熙44年,也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夏五月。字静默而单纯,无烟尘气,大量留白,气场空灵,一如他的画。“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八大山人的“观自在”,是真自在。反复读帖,清凉从心底升起,也有一种自在纵横。
康熙玄烨,喜临董其昌的字,他为母寿书写心经,端正恭敬,皇家气势,华丽却不流俗。傅心畬,道光皇帝曾孙,皇家后代,为母刺血而书心经,浩然正气。孝里有敬,母慈子孝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福。
弘一法师的字,辩识度很高。朴拙圆满,浑然天成,化字于心,人我两忘。记得他有一句临终遗言:“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个人非常喜欢,言语落笔都是一致的,气息好。
王羲之,视为神笔的人太多了,就不多言了。只能说我个人,还未真正懂他的好。
欧阳洵,周正楷书,有一股润气,字正腔圆,骨肉匀停,好像时光停滞,过目之处,很是舒适。
张旭狂草心经,曾在西安碑林看过,不增不减,发现他的“减”字占空间很多,减就是增啊。他的字,有一股你奈我何之气,惊世骇俗,变幻莫测,人世潇洒走一回。不够喜欢西安,碑林却是极喜欢的,有不少真迹,去一次完全不够,书法是要慢观的。倒觉得当地人,可以选个雨天人少时,细细看几帖,得滋补。
苏轼的字也蛮喜欢,行笔随心,淳雅之风,字字有安详。想起明代傅山曾说:书法宁拙勿巧,宁丑勿媚,宁支离勿轻滑,宁直率勿安排。没有匠心就对了,大凡打动我们的,只是写者本身的自在通达,功夫在诗外,不要安排。
观自在,多少自在。心经里说,“故得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
懂不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的时候心平气和,心平气和就算懂了。
那一天,还读了另一帖,三十二篆金刚经,篆书,居然有三十二种写法,玉筋篆,蝌蚪篆,倒韮篆……看到用蝌蚪篆书写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字如蝌蚪,时光流逝,简直震惊。钟鼎篆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字字敦实,又如梦幻泡影,看的一刻已成过去,又是一惊……
夏日读帖,去燥洗心。这是2025年乙巳年暑日。
上次,返程高铁,超过5个小时,很疲倦,这个时候不太适合读书,又睡不着,就听耳机。听陈丹青和蒋方舟谈托尔斯泰,一个热爱遇到另一个热爱,一个作家和作品可以对谈三个多小时,听起来却一点不枯燥,佩服两人的阅读量和思维深度,读书不是该如此吗?我看过“安娜·卡列尼娜“三遍,看过“战争与和平”一遍,觉得安娜更好读,也更偏爱,托尔斯泰的“哈吉穆拉特”没读过,听他们提到时的那种叹服,想去找来读读。你看,有时,听读是一种延伸,书中书,书找书,一本书带出另一本书。
陈丹青谈到托尔斯泰的几点蛮有同感的。他说,托尔斯泰从不表态,从容不迫,不露声色,只是呈现,他写群像,次要角色也是主角,在他的笔下没有角色是不好的,维度非常多。优秀的作品有共性,可以想像“红楼梦”,也是群像,每一个小人物都不一样,各有特点,此起彼伏的好;过去读书,像是对着一盘菜嚼它所有的味道,现在菜太多了,自然无法细品;谈到翻译,说翻译是语气不是词语,语气太重要了;谈到一个著名译者,说他的翻译太老实了,不敏感。不敏感的人很难传递原文气息,气息不对,内核就不准,语感太重要了……
文学还是有价值的,它在传递更开阔的气息,而不是下结论。一些热血佛腾的文字读不下去,就是输出单一价值观,其实是某种封闭。在这个物质时代,不管怎样,文学的价值只是隐藏的,从来没有消失过。他们说托尔斯泰太健康了,像阳光普照,每个人各取所需。一个50后的人,一个80后的人,深谈卡列尼娜和托尔斯泰三小时,对同一个作家发出深度共鸣,这种跨度只能说作品本身是永恒的。看过托尔斯泰的照片,晚年,气势逼人,一个能量巨大的人写出能量巨大的作品,经得起时间。对于经得起时间的作品,我们不是应该一读再读吗?
高铁上,听听睡着了再倒回去听,倒觉时间过得蛮快的。
听完,还不尽兴,又随意听了一个莫泊桑的短篇“项链”,莫泊桑是个有意思的作家,记得多年前列入中学生课本的“项链”,当时年纪小,却记得太深了。生命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那是一种致命的虚荣带来的灾祸,总有什么东西让人过目难忘。
5个小时过去,到站,回家,也没觉得累。
真正累的是脑子被杂乱占满,五彩缤纷。看一个完整的东西,听一个完整的东西,都不会累。我们陷入零碎中的时候,其实都是别人在看,你在看别人,自己没有身在其中,身心分离是一件累人的事。这一点,我近年来,有些体会。就像一些浮光略影的游记,只是资讯,每个人都看到同样的资讯,去吃同样的食物,去打卡同样的地方,如一潭死水,再好的地方也灵气全无了。在宁波吃了一家网上好评如潮的食店,不过尔尔,价格超出食物的水准。而另一天,一大早,随意步行,路过苍水街一家小食店,早点琳琅,自助式,各式清粥小菜,汤圆炒年糕面点,清淡有味,窗外急雨,老街窄巷,老宁波的气质,不露声色的静谧。吃完,刚好雨停,印象极佳。店铺只开到十点,大都是附近居民来吃,吃完带一点给睡懒觉的家人。苍水街步行可抵用永寿街、孝闻街,老街区随意走走,古风犹存。
喜欢林达多年前写的书“西班牙旅行笔记”,“带一本书去巴黎”,同样是旅行,看到的不是景点,而是文化行走,没去过西班牙,也没去过巴黎,但他写的东西像一粒种子,饱满而有余味,风景之外的人文延伸,我个人印象深刻,或者说我偏爱这种写作语感。不读书,某些时候有些不配谈旅行。感知能力丧失,缺少自己的眼光,对个人来说是浪费的事。感知的突出特征是,它不会消耗和削弱任何资源。感知了美,我们才会有热情去保护点什么,不会破坏它们。尽量用脚去行走,用眼睛去欣赏,不要一窝蜂涌向同一个地方,破坏当地的生活格局,人一多,动作就变形,大多数商家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人,也是如此,表演型人格的人,是活给别人看的,动作也会变形。真正的平静,大多数时候,只能自己给自己。
一趟计划之外的行程,因为一个亮点,格外提神。上个月,因小孩去宁波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正逢周末,让我们去,可以见见面,聊聊,倒是觉得一家人这样从不同地方出发到达一个中间目的地相聚,比旅行更有意义。
去过江浙很多趟,独没有去过宁波,这个地方在江浙城市中很低调,一如它的城市建设,没有突兀,街道上人少,空旷,不显山露水,却靠江,海,湖,食材清新,跟上海、杭州的热度、游客如织,完全两样,地域特色是要置身其间,去感受的,这是宁波给我的初印象。这趟行程除了家人之间交流相聚,倒是我有个私心,想看看王澍的博物馆建筑,早些年看过他的书“造房子”,听过他的访谈,个人非常欣赏他的建筑理念和风格。宁波博物馆、宁波美术馆就是他的代表作,意外完成了一趟建筑之旅。
日本建筑师中村好文先生写过一本北海道面包屋设计书,提到了建筑之旅,因为面包师喜欢中村好文先生的设计,就专门为家人设计了建筑之旅,把中村先生的建筑巡礼了一遍,能住进去的尽量住进去体验,当时读了印象很深。
回到宁波,
美术馆离住地步行可抵,那几天没有特别展览,建筑却成了我一看再看的展览。喜欢高达6米的大木门,整个建筑,灰色和大地色搭配,毫不突兀,融入其中,却又独树一帜,这是建筑师的发心吧。水系、坪庭、户外长廊,让你忍不住总是朝上看,向远处看,把人的目光引向高远处,是建筑的一种延伸,空间无限。
美术馆展出了一小幅莎士比亚“亨利四世”的黑白铜版画,众生相,每一个人物都有微表情,质疑的、探询的、等待的、事不关己的;另一幅是“李尔王”一幕,李尔王被女儿们赶出家门,荒野中被暴风雨袭击,他撕掉衣裳,心绪不宁,一旁的公爵担忧的,肯求的,焦虑的,也是众生相定格……莎士比亚的悲喜剧被各种艺术汲取营养,成为取之不尽的源头,我们读书不也一样吗?要学会看源头读物,不要看二手三手不知几手的转述,唯有源头活水来。回到版画,18世纪的黑白铜版画,倒是跟美术馆设计蛮搭的。灰水泥和长木门,透窗顶,被静谧笼罩。看什么不重要,感受极重要,建筑本身是展示美的,建筑语言,并不只是个载体,它有拓宽和延伸作品的功能。上半年,这里曾有一个莫奈展,已结束;去年,还曾有精美造像展,只能是想像了。这样的空间,光是想想,都是美的。喜欢二楼入口处的长廊和门厅,久久立。简洁,凝固,灰朴朴的好。
最喜欢的还是宁波博物馆。周末的下午,几乎很少在这个时间去博物馆。当时正设三星堆特展,可以想像的人不少。可是,在宁波博物馆,我是来看建筑的,眼光总是往上看,往四围看,忽略了人群。很多的窗,横窗竖窗透顶窗,人的目光总是被这些吸引,被灰墙间的天空和远方吸引,建筑把我的眼光拉得很远,就会时时忽略人群,因为天地是无限的,这个引导多么好啊。就如同读“红楼梦”,这个小人物、那个小人物,众生相都是各有各的意思,这个角落、那个角落,都有看点。窗是截取风景的,透过窗,看到树,看到远处的高楼,看到休憩的人,看到天上的云,好像无数双眼睛,每双眼看到的各不相同。歌德说,伟大的戏剧每个配角在他的位置都是主角。对的,我也这样来理解好的建筑,每扇窗望出去都有深意。入口处的水波也是爱的,睡莲朝开暮闭,是活的,廊上有休息的人,休息的空间是敞透的。看三星堆展排队的人不少,但不影响我这个看建筑的人。电梯或步梯往上走,电梯成了空间的联结,也有其流动的美感;目光在位移,窗户在移动,空间语言流畅,没有阻隔和封闭。在那一刻,我懂了建筑的语言。对建筑虽是外行,但置身其中,人的感受是敏锐的。俯看,人散在各处,空间高旷通透,窗无处不在,一点都不觉得拥挤。很感动。站在三楼长廊往下看,楼梯下行,电梯上行,交错,远处的绿树,交错,位移,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语不停息。四处是人,空间却是静谧的。一只拙笨的看门石雕不知几百岁,样子如此好笑,多望了它几眼。玻璃廊道,空中花园,咖啡馆叫宁泊NB,心里笑了一下,的确如此啊。户外走廊那么热,我却来来去去走了好几趟,热怕什么,眼睛在建筑夹缝中往天上看,蓝天白云,无所不在,心在高处走。摸了摸墙上的青砖,有一块古旧砖上有一个“福”字。只要位置适宜,搭配合理,都是好看的。青色,暗红,木色,没有多余,大自然的白、蓝、绿色都在为它配色,它融入其中,借景发挥。真懂啊,远处的高楼也不显得多余,在它的画框中变得艺术、立体起来。日本建筑师中村好文说,最好体会建筑的方式是在建筑里睡一觉。没有机会,那么坐下来喝杯咖啡是可以的。喝咖啡时,一直在抬头看窗,透过窗,看天上的云,一窗的绿,一窗的蓝,一窗的灰。那天并没仔细看展,展变得不重要,一次一个重点,眼睛完全被建筑吸引了,就像第一次进苏州博物馆一样。这是博物馆该有的样子。只顺道看了天台展厅一个小小的明清竹刻展。各种微雕,小块玉玛瑙雕的红枣,纹理毕现,枣籽一粒;象牙雕臂搁,连手臂都要一个稳妥安放的地方,真爱惜自己的身体啊。一物一事都有惜,都要有凝视。一次一个重点,我不贪心,也是一种惜。
出门时,锦鲤在水里游,再次抬头,四方的天空,一只小阳台伸展出来,阳台上有人俯看,水上走廊有人在往上看,俯仰之间,彼此都是风景,心里又感动了一下。离开打出租车,连出租车司机都知道博物馆建筑师,说他为宁波做了贡献,建筑不是突出自己,而是烘托城市氛围,有远见。融入其中,彼此增色,不夺色,不聚焦,多少好。回头再看一眼灰仆仆的建筑,低调,默默无语。
博物馆收藏的是时间。展览之外,以空间表达时间。当我们理解了这种表达时,可以一抵十地观看。
回来,把王澍的“造房子”又重读了一遍,他写到喜欢带建筑系学生去看苏州园林,几十上百趟的看,让他们浸润其中。他说,有一次,学生们分散画图,他看见一个学生在偏院花圃,坐在牡丹花下看书,他又转回去两三次,学生还在那里安静地看书,他站得远,不去打扰,也看不太清楚,也许学生睡着了,也没关系,就那样在花下呆一上午,也会有灵感造访吧。他讲,他看到的是更漫长的时间在这里流过。他时时提醒学生,唤醒自己面对现实的原初感觉,修复退化的感官。再重看他的一个建筑访谈,他讲,会在一个小两室一厅里实现所有的东西。他坚持一种小,即使是大项目,也要拆分成一个个的小……从建筑落实到生活,不就是如此吗?对那种大而空,我本能有一种抗拒。
更漫长的时间,在这里流过,的确。
高温日,脑袋几乎停滞, 很能明白为什么夏天大家都喜欢去度假。
没出远门,看电影看闲书,也算度假。
蛮喜欢朱丽叶·比诺什,重看了一部她的片“浓情巧克力”,法国乡间小镇,背景灰色调,比诺什的红鞋,偶尔的正红衬衫,高级的配色,非常舒服,记住了剧中的台词“没有什么应不应该,享受生活”,“你适合什么巧克力?总有一款适合你”
,”不要用否定、抵制的言语,要学会接纳,包容”
,自由的氛围,人性的释放,没有过于郑重其事和自以为是。有时,也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当心灵打开,很多东西不一样,世事两样。不过,心灵打开,是一件有难度的事,是需要智慧的,智慧未达,并不容易做到。
朱丽叶·比诺什,有一种天使面孔,很奇怪,脸上有婴孩和成熟女人的结合,非常有魅力。她演的“英国病人”,“浓情巧克力”,“蓝”,我个人都非常喜欢。
说到巧克力,现代人是抗拒的,怕胖,不健康。我是爱巧克力的。最好吃的巧克力,是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的,吃进口里,厚厚的巧克力粉层,酒心的味道,满嘴浓郁芬芳,好像一个朗晴天,心情随之愉悦。出远门时,总习惯往包里装几块黑巧克力,普通黑巧,可以迅速补充体力,出门吃不好睡不好时,是法宝。2016年,去拉萨的长途火车上,因为怕高原反应,带了一袋巧克力备着,车厢里有藏地小孩,我吃时他看着,分食给他不少,最后几颗,小朋友还想要,我笑笑:阿姨没有多的了,这是救命的,留给自己了。那次我高原反应严重,在火车上两次昏倒,巧克力不管有无用,倒是一种心理安慰。
冬天,来杯浓浓热巧克力,加点桂皮一起煮,撒点胡椒粉也是可以的,“浓情巧克力”里就有加辣椒粉的方子,冬天也想试一下的,一口下去,身心和暖,人就放松了。
随手翻一本有关小院的绘本书,有点意思,画者说,现实世界中住不到理想的院子,过不上理想的小院生活,那么看到的、临时住过的小院,就画下来,画中有两个闲云野鹤式的小夫妻,代替他们过上了理想的日子。这倒是蛮有意思的,让理想留给理想,也未尝不是一种好,什么都想着去实现,心就累了。画下成书的那一刻,就是另一种现实。书中的小夫妻住在巷子深处的旧屋,带小院,厨房窗临小院,可以看到两人一个择菜,一个洗菜,家常小日子;他们说,树还在绿着,有西瓜可吃,就是幸福;躺在床上,可以看到树影婆娑;天气好时,去室外,寻一棵大树,铺上茶席,泡上茶,采枝荷,切半块西瓜,当下那一刻便定格了;出门去巷子口买水果,水果店老板讲:“人行天桥下小房子里的保安老家在很远的地方,一人在外打拼;三楼那个留短发穿牛仔裤的女孩离婚了,带着两岁小孩;王婆婆家儿子明年毕业了,在郊区买了房;卖豆腐的老板有20万贷款要还;孙大爷有个大款儿子,他却一直节俭如初;今日关店早,新姑爷要来……”他们只关注附近的生活,远处的人和事,跟他们无关,也不关心。巷子里人来人往,四季流转,画中也就是春夏秋冬的日子。理想的小院总在别处,比如他们出外旅行时,喜欢去一家有小院的民宿住下,外面有荷塘,雨后蛙叫,月亮升起,厨房肉菜新鲜,当天有什么吃什么。院子里摆桌吃饭,饭饱,暮色四下,看远山,星光,累了,推门就睡……画作谈不上多好,随意翻翻,也有一种惬意,齐白石先生说,“梨花,小院,思君”,就是此种意境吧,心有向往就好了。
再翻几本闲书杂志,看到了一些信息,东京代官山的蔦屋书店,有3500种杂志,有一条杂志大道,放一些古董年代的杂志,遍布各处的座椅,可以舒舒服服坐下,翻一翻往昔时光;书店还设有音乐馆,
可以听音乐,看风景,同样舒舒服服地坐下。品着咖啡或红酒,看看旅行书,心里有冲动,计划一场旅行,书店还有预订部可以咨询,那是一个灵感激另一个灵感的地方,绝不会死气沉沉……纽约有一家开了20几年的书店,收集了600多种杂志,全世界有名的或小众的它都有,时时给顾客一个惊喜:你喜欢的杂志也身在其中。杂志是开放的,座位无处不在……有一个体会,现在好多书店,可能是不景气,书都是封严实的,没法翻看;同时,热火朝天的卖文创,舒服的座位是没有的,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下,那是大气和用心的标志。不过,书店目前生存都是困难的,过多的,的确是奢求了。社会文明的标志,不是楼修得有多高、设施多么豪华,最后也只是落到座位,公园里的座位、书店的座位,公共场所无处不在的座位,恰到好处的座位,那是对人的一种尊重。
七月底计划的香港之行未果。想去看看香港书展,原设想的是书展后一两天人少些再去,却遇香港台风天,行动不便,退票。今年的天气真怪,极端天气多,种种不方便。天气热,人的思维好像是跟不上的,脑袋好像停滞。对港台图书,我也许有某种执念。这种执念来源于,每次去香港书店购书,带给我的一种延续的满足感,从去到回,从买到看完是一个长长的过程。香港书店这些年也大不如从前,但那种氛围还是依稀可见的。
酷热天,
翻看“北野武的小酒馆”,乐不可吱,北野武先生讲有智识的人都懂得恰如其分的活法,夸张是没内涵,幽微委婉是一种礼貌。吃食物不要说话,吃评食物变成了一种工作,好像没品味,吃的人觉得好吃就行了,不好吃说出来,不懂规矩;吃什么在自己承受范围之内,管什么米其林三星,吃什么决定权在自己,自己去打星,觉得某街头的猪排好吃,就去吃好了,没必要跳出自己的生活范围……北野武先生提到了“精神乡巴佬”,比如住着几平米的房子,却要去背什么LV,死要面子,活受罪。他说,妈妈曾告诉过他,不排队吃不上的东西,那就不吃好了,只吃我该吃的,有衿持在里面,排队等饭吃,太丢人。穷是穷点,丢人现眼的事情决不做。承认穷,承认差点,精神上并不贫困,经济上不好,不等于连精神状况都落到不堪地步……
一个劲儿强调便宜也是不正常的事。那时街头卖货,一条小街,卖干货一家,寿司一家,荞麦面一家,日常大家互相帮衬,熟客到新开的店去买东西,被人看到,那是很失礼的事;油漆匠,工匠,木工,干完活去小酒馆喝点酒,衣食无忧就很开心,出人投地的想法没有。
生活,毕竟是自己的事,“精神乡巴佬”不要去做。
他还讲,现在怎么那么多人想成明星,根本成不了,一般人与明星之间有巨大差距,这是电视造的孽,给每个人机会去秀,梦想廉价了,人人变得好高骛远,也不问自己的天资如何。他讲,不少年轻人总想着寻找自己,一无所有,踏上旅途,这是另一种消极;到处推销自己的诗集,不问自己有没有这种实力?北野武先生不客气地说:别瞎折腾了,踏踏实实过日子,那就是找自己啊,过普通的生活比出人投地有品味。说得多么好,成功学某些时候是一种毒害。信息时代,把别人的生活生生拉到你眼前,没有分辨力的人极容易被带偏。他很直白地讲,鱼缸里的鱼,喂多点,顶多也是胖金鱼。不给人添麻烦,不显山露水就是成功。他讲他认为的“粹”,是掌握常识之后的高级活法,这个常识是顾及别人的感受,凡事为别人着想。他说所谓懂规矩,就是让对方高兴。初出社会的年轻人,没有让对方高兴的才能,连招呼也打不好,真没礼貌啊。从拍电影来说,进门摆好鞋,整理好化妆间,让周围的人心情舒畅
,就是常识……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总是不错的。
翻看“北野武的小酒馆”,有小酌一杯的趣味,共鸣的快乐。北野武先生导演和主演的”菊次郎的夏天“,极喜欢,前几年在影院看得泣不成声,四下无人。嗯,要重看一遍北野武先生的“菊次郎的夏天”,算是度假了。
酷热天,在图书馆呆了一整天。这一天,有点像旅行。
一早出门,去附近的公园散步,酷暑清晨,也是有凉风的,一瞬间也是美妙所在,沟渠水系一小丛荷花,品种不错,粉色和白色,花和叶皆不大,少见的清雅。有凉风,有树荫,席地而坐,吃个早餐,喝点随身杯茶水,赏荷吹风,突如其来的奖赏。要多看美丽的东西,养眼养心。花随风动,不远处有灰喜鹊,再远处有两个戴草帽的大妈割草,转弯处一对母女坐在湖边台阶上,白鹭停在湖心,数分钟后展翅滑行,姿态佳美。想起了原田泰治“故乡,我心中的风景”,那一张张夏天的画面,无处不在的返朴归真,是活的风景。"对着牵牛花吃早餐的人,就是我啊”,瞬间脑子里浮现小林一茶的徘句。那么此刻,我也跟一句:对着白荷吃早餐的人,就是我啊。平淡滋味,也足够丰盛。风在吹,鸟在叫,水草在荡漾,一个平常的七月清晨,酷热缝隙,凉风有信。
进图书馆,随身带了小笔记本,写三两小时文字,就像弹钢琴练笔,没什么目的,无目的的好多少是懂的。图书馆是个好地方,寻一个喜欢的靠窗座,累了可以望到树。书架排排开:日系片区,俄罗斯片区,英国法国片区,历史地理片区,古典片区,传记片区,熟悉的书至少有五六个版本,看过几遍的书,想看未看的书,紧邻的意想不到的书,随便抽几本翻翻。那天,先后翻到武田夫妇的书,先翻到是武田小百合的“日日杂记”,山中生活杂记,落笔诚实,后翻到附近书架一本散步书,没注意作者名,散步的题材我是感兴趣的,看到作者名是武田泰淳,还是没把他们对上号,直到翻到书的后记,“一个身体好的妻”,他写到妻子也写作,主妇式作家,写作记事本还是他给买的,才把他们对上号了,真是太巧的事。图书馆才能发生这种巧合,因为书多啊,日系的书都在一起的,丈夫妻子都是作家的,放在一起很正常。他在后记中写:一个每天充满好奇心,身体健康,可以陪着他四处散步的妻,比举案齐眉的女人更适合……那一天,给自己的主题是读闲书,于是,偶读也快乐。随手翻小林一茶的徘句集“父在母在我在,美如繁花日”,“梅花的香气,春天是夜晚的事“,“一边打苍蝇,一边念阿弥弥佛”,徘句就是这么随意有趣,信手拈来的好,蛮适合夏天读。徘句可以试着看原文,常蹦出灵动之词,比翻译过来的更鲜活,并不难懂。
歇息活动时,上楼翻翻外刊杂志,看了一个坂本龙一先生的纪念专题杂志,他听的音乐,喜欢的书,给电影的配乐,生活方式,他喜欢的黑框眼镜,喜欢做的苹果胡萝卜汁,日文并不懂,可是看过他的纪录片,听过他的音乐,读过他的书,半猜半看,不懂也就懂了,翻翻图片很快乐。
喜欢在书架间穿梭,浪里淘沙似的,时时有新发现。博尔赫斯说,有天堂的地方就是图书馆,的确。这个当了一辈子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的人,晚年失明,不影响他对于书一辈子的耳聪目明,信手拈来。他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是我的偏爱,写出了多少意犹未尽的话,薄薄一本,重读数遍。前几年,在上海,路过安福路的西班牙图书馆,看到展本上贴有一张博尔赫斯的黑白明信片,录有博尔赫斯一首诗“岁末”:尽管意外层出不穷
| 尽管我们都是赫拉利特的河中水滴 | 我们身上总保留有 |
某种静止不变的东西,很喜欢,问了一句,馆员很友好地说:喜欢就拿去吧,就这一张。回家贴在书柜上,一直未取下过。书缘人缘,多么值得回味。
变化和不变,都不是关键,人真正需要找到的,其实是属于自己的平衡,这是任何人替代不了的。这个看似知识爆炸的年代,很多时候,我们拱手把脑子交给了别人,有独立思考是多么珍贵的事。
图书馆都是读书的人,氛围不错,
被一种安定包围,四面八方的环绕,这是其他地方体会不到的。世事沉浮,包括书店,因为大多有经营压力,经济不景气,那种从容便难得出现,这是近几年的直观感受。图书馆倒是个例外。坐在对面的女人,年过半百,面前有打印资料,一直在记笔记,读的是中国古典诗词类书,在猜她的职业,老师?退休或在职?我在的一天,她也一直在,下午我离开时,她还在的。穿着朴素,表情安详,带一管护手霜。图书馆里的人,多少令人心安,读书时便觉岁月静好。不知不觉在图书馆呆了一整天,认真读书写东西时,你便也参与、提供了这种氛围,于己于人皆有益。人需要的是恰如其分的生活。中午,在图书馆小睡半小时,居然睡着,踏踏实实睡着,没有不相宜。看到大屏上一个乡村读书计划画面,想起了一位远在深圳的友人,是活跃的读书志愿者,帮读正常孩子、生病孩童,给他们讲书、读书,无用带去有用。无目的的行为,常常令人叹服。
那天,外面38度的高温,过得很开心,平淡从容,便是好时光,也像一场小旅行。
有些书令人有思考,一种思考传递另一种思考,就有收获。
看到坂本龙一先生的“阅读不息”私人图书馆丛书,坂本先生反复提到时间,打破点线式时间,是他一直探索的事。书里提到他喜欢的作家夏目濑石,最喜欢“草枕”,文字打破线性时间,他读来像欣赏山水画一样,夏目濑石的书写中,刹那可以为百年,百年又可以为一瞬。“草枕”很淡,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是因为书名买来读的,那是我读的第一本夏目濑石,个人很喜欢,记得上海译文的那个版本很漂亮,淡绿色的封面。有些书就是这样,它称得上真正的文学,从语言到意境,从不咄咄逼人,读的人只是步入那种氛围,自己去感受,每个人感受各不相同……坂本先生读后深受启发,创作了音乐“异步”,用音乐去表达另一种时间……停下来想了一下,真正高明的创作人,都在表达时间和生命,而不止于娱乐,吃什么用什么玩什么,如今娱乐社会,声光电的刺激,让人停留于点、卡,失去了完整性和结构性,对生命的感受欠缺必要的厚度,细想想是非常遗憾的事。
坂本先生喜欢中国的老子,喜欢“道德经”,执迷于那种用简洁的话说出真理;他也喜欢画家八大山人,执迷于他的留白与空间,不是填满,而是表达间隙和静默。他鼓励人们学会倾听风、星星,宇宙的声音,内心深处的声音,万物的声音。我们也在宣扬传统古典,可常常是流于形式和表面,有另一种偏激,让人哭笑不得。真正的学习,是一种智力上的认知,它化为一种简洁,渗透到生活方式,大道至简,反而褪去了形式。就像个人对于宗教的理解,感觉不少人只是迷信,注重表面的条条框框,作茧自缚,人云亦云,真正有信仰的人反而不会拘泥于形式,它上升到了智慧层面的简洁,是一种对生命和未知的敬畏。
电影是另一种阅读,坂本先生喜欢候孝贤的影片“悲情城市“,喜欢他的表达方式,影片里父亲去世,兄长被害,发生了许多悲剧,家人们还是要吃饭,留在世间的祖父今天也要吃饭。摄影机拉得越远,对主要人物或事件的聚焦就越模糊,日常生活就越显现出来,节奏也就越慢,起承转合就像是消失了一样。候导把重点放在描绘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时间流逝,在日常中再现历史,有一种大含蓄。“悲情城市”看得较早,碟片时代买过碟的,也是一种淡,却记得很深,那可能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梁朝伟主演的片。有时想想,如果这类片公映,有无票房?大家还有没耐心欣赏这种淡?真难说的,看看现在上映的片受欢迎的片就知道了……坂本先生也喜欢小津导演,喜欢他的电影构图,极简,像摄影集,小津表现二战后家庭的崩溃,是一种安静的崩溃,经历生离死别后,接受现实,镜头落到餐桌上的小酌、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主人公在老伴去世后,和邻居打招呼:感觉日子有点长。小津的导演风格一如他逝后的墓志铭,只有一个“无”字。本来无一物。回到时间,小津的导演思路是不要陷入点式思维模式,而是完整提取被历史所折磨的人们日常的本来面貌,以微小述说宏大,或者说哪有什么宏大?小津的片我大部分都看过,最喜欢“东京物语”和“晚春”,黑白片,耐人寻味的好。
翻阅坂本先生的私人图书,倒有不少共鸣和心得。我们如何去理解和表达时间?这决定了我们如何看待生命,以什么样的方式去生活。建立自己的时间轴,把时间用在真正重要的事上,而这个重要,也只是你自己的标准。
想起看过一个关于东京日暮里的细节,170米的一段台阶,迎着夕阳,每下一阶,眼前的夕阳就下沉一点儿。那么,时间是通过台阶来位移的。这170米,不就是时间的表达吗?时空像一个胶囊,浓缩一切。
龙应台的“天长地久里,有一节关于时间的描述,印象深刻,大意是:阳台上有时间泄露的秘密,软枝黄蝉的枝叶一天推进两公分,番茄的皮肤,每天胭脂色加深一层,扶桑花朝开暮坠,今天上场的,不是昨天那一朵,扶桑花又叫日及,它是旧时计时器。一到傍晚,它就会离开,你留不住。阳台上目睹一场生死谢幕,跨度是24小时……”另一个细节也是关于时间,爱因斯坦先生回复一位失去孩子的痛苦无助的父亲,他这样写:人,是宇宙现象的一部分,受时间、空间的限制,人感受到他的自我、思想和情感,以为自己似乎是独立于宇宙现象之外,但这是一个错觉。不去加深这个错觉,而是去克服它,才能获得心灵的平静……龙应台讲,如果是她,她会这样回复:上坟时,你记得带一束玫花,花会枯萎,但是花的香气留在你心里,这世上凡是不灭的,都在你自己的心里,那儿就是你孩子的天堂……”更偏爱后面的答案,这世上凡是不灭,都在你的心里。
很喜欢的一部影片“城南旧事”,一段童年往事,也有一种浓缩,不灭的,都在心里。胡同,四合院,院里的石榴花,花开花谢,病逝的父亲,父亲的花儿落了,童年的一切完整地留在英子的世界里,她从未失去过。“城南旧事”,书和电影,都是我的珍爱。凡是不灭的,都在心里。
清晨,荷花露尖尖角,初绽,盛放,凋谢,一个循环十天半月;一朵云,从出现眼前到飘过去,用了5分钟,它以我们看不见的速度在移动变化。又是一天了,以为每一天都会重复到来,没有变化。时间,看不见,留不住。镜子里的我们在老去,对于老这件事,没有那么多执着,倒是觉得,人的热情失去,应该警惕。
炎热的天,想写写清凉。空调呆长了,人是极不舒服的,可是不用空调好像也不能够,今年夏天特别热,是酷热,几近中暑的热。今年极端天气特别多,不知是什么原因,大自然从不解释。
清晨却有稍纵即逝的凉快,水边树荫,有风,清凉是一天的充电。夏天清晨短暂而美好,有风,带一杯茶水,出点汗,是很舒服的事。只是坐一歇,就从空调里解放出来,在天地中人才会舒适,自然万物从不虚张声势。
那个周末清晨,起个早,去骑车,骑累了,神清气爽去喝杯咖啡,从书架上取本书,“冷到下雪”,被书名和版本所吸引,上海译文出版,澳籍华裔作家作品。一对母女从不同城市飞到东京,开始日本之旅,他们共度东京的秋天,去咖啡馆画廓餐厅,漫步、泡温泉,亲密又疏离,往事在旅程中自动浮现,如隔岸相见。至亲至疏,大概是我们这一代人与长辈的关系。书里这样表达:人或许无需追寻意义,不去理解万事万物也无关系。只是,此时此刻,互相陪伴……一杯咖啡时间翻完了一册薄书,心思平静清凉,这种清凉有一种满足感,是无可替代的,对于我们这类习惯纸阅读的人,电子产品是永远无法取代的,只要有书,像一个锚,人便不会沉沦。
这对母女共度的场景,让我想起了龙应台“天长地久”里写母亲,她年轻时去国外留学,在一个风雪日,去一家咖啡馆点杯热咖啡,看到一对母女进来,女儿替母亲拍去大衣上的雪,举止亲密,看到这样的场景,龙瞬间热泪盈眶,她说与母亲从未有过这样的亲密时刻,可以像女朋友一样一起喝喝咖啡看场电影。几十年后,她选择陪伴在失智的母亲身边,替她滴花露水,替她泡脚涂指甲油,让母亲感受到爱,即使她已不认出眼前的女儿……“上一代、下一代,和你自己,就是那相生相灭的流动的河水,水上的目光,目光里的风,何必迟疑呢?每一寸时光,就让它润无细无声吧。”那张随书附赠的明信片被我珍藏,“天长地久”一直喜欢,重读多次,陪伴,不要试图去理解,不同时代的人,要做到理解和认同,本身是困难的事。比如不要去批评长辈的价值观,带她去看到你的所见;有什么好吃的,直接买给他们吃,不要评论他们选择的东西不好……
东亚的亲人关系,并不同于西方国家,这是长久的文化所决定的,哪一种更好,没法比较的。文化和文明是骨子里的东西,爱也需要学习。
外面温度已达37度,炎夏漫漫,我在咖啡馆翻完那本“冷到下雪”,竟有清凉的感受,理不理解并不重要,在一段旅程中静观。也许,对于家里的老人,能做的只是不要缺席,要参与到老年人的世界,力所能及。夏日炎炎,常做的是炖好绿豆汤给爸妈送去,绿豆加鲜莲子桂圆黄芪少许黄糖,当早点或零食小点都是可以的。
也许,不去理解万事万物也没关系,只是做具体的事。
暑假来了,孩子已大,暑假总是各种忙,在家呆不了几天。不过,我还是喜欢暑假,喜欢看到地铁里拖着箱子的孩子们,满脸的青春,青春就是好的,洋溢的,溢出来的东西就可以感染别人。
暑期机票、火车票都是热门,四通八达的孩子们,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热怕什么,青春不就是抗热抗寒的皮实吗?最热的时候,就是挥汗如雨,喝啤酒吃虾球,开心笑啊,人生短暂,青春就要有青春的样子,穷游也是快乐的。
高铁站很多人,博物馆很多人。去异地博物馆看一个小展和一个特展,特展很一般,相反那个清静的小展厅,佛光金影佛像展,却有点看头。辽代释迦牟尼像,家常质朴,胖敦敦,好像很怕热,袍子敞开,露出胸肌,年代越远越平常,好像有一种亲切、无隔、天真气;宋代的一小尊佛表情家常,简洁,天真,线条流畅。坐下来,休息一下,看看电子屏里,用的隐形金点连线,像凡·高电影里的绘画,金粉金沙掩埋的宁静,扑天盖地,佛造像是一种艺术,与宗教好像已无关了,上升了一种境界,有了神性,心平气和笼罩其中。炎热的天气,那种清凉倒是难忘的。这个小展厅只有三两人,跟隔壁有名的展厅人潮汹湧对比鲜明。这么热的天,博物馆像菜市场了,令人哭笑不得。另外,那个心有期待的收费特展却有一种虚张声势,并无看头。不过,并不失望。脑海的那种金粉金沙的宁静是那一天惟一收获。
看博物馆有点感触,倒是想起了日式庭院庙宇,有山泉,古屏风,屏、庭、建筑都是艺术,可以面庭而坐,静静心,随时随地的好,一如佛像的家常感,到一定境界倒像隔壁阿伯,无拘无束。人们买个菜,进去坐坐,心里有一种不知对谁说的祈念,有无信仰并不重要,只是坐一歇,也是一种好,无需刻意。
上映的电影很多,想看的没有一两部,也是虚张声势的多。人没有实力,或是不甘心时,就容易出现虚张声势。这是要警惕的事。那种信手拈来的才气是多么新鲜啊,如清晨初绽的荷花,只是静静看一眼,就移不动目光,那是一种清新气,含苞待放,能量最足。
一直都蛮喜欢看访谈节目的,不过,优质谈话并不多。这段时间,看了几个女性访谈,她们都老了,状态却令人意外。
林白,年轻时就成名的作家,沉寂了很多年,已66岁。纪录片中的她酷酷的,白发,精瘦,看上去轮廓分明,没有疲态,她是广西北流人。沉寂多年,到老却说自己的黄金期来了,66岁的她骑自行车、游泳、写书,白发,休闲装,戴小丝巾,小发卡,很有活力,比年轻时好看,倒蛮鼓舞人的。喜欢看到中老年女人身上的一种活力,这种活力跟漂亮、精致、或性格动静什么的毫无关系,只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舒展,也是溢出来的。
另一个是韦唯,韦唯出现在TED演讲上,讲得好棒,61岁了,经历过起落,一度跌入谷底,如今状态不错。她也是广西人,广西女人不漂亮,到老却另有一种味道,皮肤紧致,没有疲态。最重要的,听她言谈,有看得见的进步,这种进步是一种个人感受。她说,允许一切发生,要真正的接受。
还有一个,是法国女演员于佩尔。于佩尔已72岁了,实在看不出来。周轶君的访谈,交流得很棒。周擅于提问,通英文,于佩尔口才也好,有思想,问答默契,托得起,可遇不可求。于佩尔说人大部分时间需要不露声色,而非显山露水,少即是多;怎么表现不同的角色?她会让不同角色穿不同的鞋,鞋可以表达一个女人骨子里的性格,答案是鞋。这个表达细想想,非常独到;她还讲,表演时很注意表现人物性格中无辜的部分,这样人物才有层次,呈现人性的真实,并没有对与错。谈话思路非常清晰。周轶君蛮会采访,言辞准确,她说于佩尔的角色复杂性被呈现、被允许,看后觉得自己很健康,周轶君做过战地记者,思路开阔,性格大气,在“锵锵行天下“里,以嘉宾出现,也有上佳的表现,嘉宾很重要,会听会讲懂延伸,跟主持人配合得好,会让一台节目发光。于佩尔也夸她很棒,懂得很多。曾看过于佩尔几部片,”她”、“将来的事”,还有一部“爱”,她演一对老夫妇的女儿,是配角,那部片的题材表现方式让我震惊,不过少有人提及,不知是怎么回事?它谈的是老年人的无能为力,生而为人的无能为力,非常棒的题材……才发现早些年很有名的影片“”钢琴教师”还有“包法利夫人”是她出演的,当时记住了主角,却没记住演员的名字,她的确有不露声色的本事。那个夜晚,看于佩尔访谈之前,看了她主演的一部新片”日本的西多尼”,日法合拍片,丧亲后的治愈之旅,在日本拍摄,在路上,风景流动,有多个坐在车上向后看的镜头,车在走,樱花、寺院、富士山,景深越拉越长,两人坐在车上,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个人并不太喜欢影片的表现方式,但这种行走片我是偏爱的,于佩尔衣品不错,表情自然。说起行旅家庭片,想起了小津安二郎一部很棒的片“东京家族”,一对老夫妇去三个儿女家看望的旅程,一种流动,一种悲哀,一种家常。视角和表演都很棒,是自己的一看再看系列。说起好影片总有些收不住话。
说回访谈,三个访谈,于佩尔72岁,林白66岁,韦唯61岁。他们还在工作,还在超越自身,没有躺平,多么好。他们只是找到属于自己的状态,不必去教别人什么,听他们谈话,个人自有不同感受,这就好了。人不管到什么年龄,活力还是重要的,当然,智慧更重要,这个,真的是要靠个人修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