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坂本龙一先生日记中的句子。他说，“对我来说，音乐是通往山顶的茶屋。”这句话印象深刻。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间自己的茶屋，各不相同。

            看一个人传记，也像与一个智者深度交流，是很有收获的。如同活水，徜佯其中，好像一种滋养。感觉坂本先生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人，一直保持着创造力和思考力，这是非常不容易的。那些年轻时有过叛逆期的人，可能能量更大，某种程度上超越那些过于四平八稳的人。坂本先生一生，都是不走常规路线的那类人，喜欢偏离规律，但性格并不偏激，相反，他是平和的人，看纪录片“终曲”中的他，每每有羞涩表情。大概，在变通中，人往往更开阔达观吧。他总试图在作品中拓宽生命和时间的边界，直至临终，他的生命力都没有消失过，就像他的作品“异步”里的主题，不走别人的路。他反复提到黑格尔的辩证法：通过否定A 并同与之相反的B对抗，最终抵达C。

           读书的有意思，大概是可以看到一些不起眼的侧面。比如，喜欢书中坂本先生一些小事情的思考，这个思考过程给我别样启示。

           他特别喜欢听雨，不下雨的时候，在YOUTUBE上找连续8小时的雨声视频，听个过瘾。雨声，是自然之声，常常给他灵感。看到这里，不禁想起电影大师黑泽明先生提到的“莲花之音”，黑泽明先生说莲花开放是有声音的，半夜跑到池塘边去听。有人质疑他，他说这是一个表现问题，不是物理问题，那个不相信的人，是无法拍电影的。很能明白他的话，不光是拍电影，很多事情，内心没有信念，根本是无法完成的。

            坂本先生的成名作“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后来被观众反复要求在他的演奏会上出现，起初他很烦，从内心不想重复自己。直到后来到他听别人演奏会时，也期待人家最有名的曲出现，他瞬间理解了这种心情。终于明确了一点，不需要去改变他人的看法，只要默默做自己想做的音乐就够了。如果把打破“坂本龙一 圣快乐劳伦斯先生”这种刻板印象当作余生目标，太傻了，人最难改变的是别人。

            他说自己从小不喜欢练钢琴，认为只有在观众前演奏才是真正的练习，这并不是炫耀，他说自己基本不怎么排练。有些人可以演奏很厉害的音乐，但如果在观众面前表演的机会减少，演奏会失去往日光彩，实际表演才有真正成为专业人士的可能，在家里再怎么练习也没有意义。他家里一直没有钢琴，后来有的一架也是家人硬要买来送给他作为礼物。坂本先生讲的这个，其实，不过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好马坏马都要拉出来溜溜。明白疫情几年，看不到优质演出的原因，是演员在舞台上的机会少了。也延伸想到，如今流行线上交流，好像认识很多人，其实不面对面，何来谈的深入交流，浮光略影，被动观看人家的生活，其实跟自己毫无关系。

            他也谈到饮食问题。有一段时间，他因为身体原因，一度把蔬菜，盐渍菜，干货作为主副食，实行长寿食法，不食用任何动物食品，做严格素食者，坚持了半年。因为不怎么摄入动物蛋白，性格也变得温和，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为生存而战斗的精神，感觉很不妙。对他来说，这么做反而是在逐渐接近死亡。他产生了焦虑，决定结束这种饮食方式。他事后总结，过度追求苦行僧一味自律的饮食，反而会牺牲掉人的生命力，本末倒置。这一点，倒是很认同他的说法，这几年，养生过度流行，人人变得佛系，从另一方面讲，那种生龙活虎的活力氛围是很难看到了，一些野生的热血的生动的东西随之少了。坂本先生说，那段时间之于他，也不是毫无用处，让他更接近自然，更懂得真正重要的和必须做的事。对于养生，客观看待就好，个人倒觉得，人之于人，活力是比较重要的，一潭沉寂，也是需要值得警惕的事。

            最有意思的是，他帮助纽约一家餐厅制作歌单 ，只因为他觉得那家餐厅料理很棒，但无法忍受餐厅糟糕的背景音乐。听过他这个歌单，边听边想他选取的理由，也是有意思的事。他还为妻子的生日、儿子的毕业礼制作了歌单。书末尾还附有他的葬礼歌单，是他生前自己选取的。每个人，每个空间，每种氛围，都有属于它的音乐。就像他在京都老字号香店松荣堂，调配属于他个人的香氛，独一无二。

            坂本先生为贝鲁托奇的电影“遮蔽的天空”配过曲，他一直很喜欢影片中出现的台词，引用多次：“因为不知死何时将至，我们仍将生命视为无穷无尽、取之不尽的源泉乐滋滋。然而，一生所遇之事也许就只发生那么几次。曾经左右我们人生的童年回忆浮现在心头的时刻还能有几次呢。也许还能有四五次。目睹满月升起的时刻又有几次呢，也许最多还能有二十次。”

            坂本先生生病期间的日记很令人触动，摘录几则：

           “2021 10 28 预见人类的灭亡和自己的死而作曲。想看一些，读一些极其激烈的东西，一些能深深刺痛心灵的东西，正读坂口安吾，他的作品蕴含有力的部分，但还不够。想看米开朗基罗的西斯廷教堂。

            2021  11  21  打破障壁

            2021 12  21 听莫扎特恢复音乐的平衡感。与此同时，也觉得莫扎特的音乐有种遥远的违合感。就是好——远啊也。但也感觉这就是音乐的基础

             2021  12  24 此刻，想听什么

             2021  12  27  当大家的自我消失时，才能演奏好的音乐

             2022  01  29  看夕阳，注意到了云缓慢移动。此刻的东京，有几个人在看着这一幕呢。云的移动像是没有声音的音乐

             2022  03  20  对我来说，音乐就是通往山顶的茶屋。不管多累想到它，就会加快脚步

             2022  03  21 第九交响曲既野蛮又高贵

             2022  08  07 “祖与占”（电影）太棒了，让人想读纪尧阿波利奈尔的小说，同时也想读“ 徒然草”

             2022  09  23 我没有旧书就活不下去、我还喜欢防护栏。

              ……”

           短短几则日记，我来来回回读了几遍，被深深打动。也有一种理解。

           还有他写给朋友的邮件，也写得好呀，日记，邮件，寥寥数语，都是心声：

           “你近来可好，你读过永井荷风’晴日木屐‘吗，这是荷风在大正三年至四年写下的东京漫游记，也是一本哀悼已经消逝或行将的东京的书。”

           碰巧，我个人是非常喜欢《晴日木屐》的，永井荷风应该是如今流行的CITYWALK的鼻祖吧。他一生很少离开东京，大隐隐于市，而且乐在其中。坂本先生心中也有一个老灵魂。

           友人去探望他，离开，收到他的邮件，“谢谢你，一如既往的愉快”，两个小时后，又收到他另一封邮件：“刚才忘了跟你说，俳人富泽赤男的代表作是：蝴蝶坠落，其声轰隆，冰冻之时。我觉得很了不起，让我很震惊。”

           20天后，坂本先生离去，如蝴蝶坠落。

           书中还录有坂本先生一直视若珍宝般阅读的十本书，其中包括老子道德经、庄子，还有夏目濑石。其实，真正重要的，往往是少的。

            一本书，看到的是一条大河流淌，各个侧面，皆有风景，清风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