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先生写自然之美,他说,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未眠,心里惊了一惊,原来,有些花是不睡觉的,拼尽一生绽放。一切司空见惯的事,其实都包含一种意外。
睡莲,是朝开暮合的。清晨七点钟的白色睡莲,已绽放,或含苞待放,花蕊像刚敲破的鸡蛋。花跟人一样,有的睡懒觉,有的早早起床了。常常盯着它们看上好久,等一朵花开,肉眼看不分明。黄昏时,它们悄悄关闭,进入梦乡,真是温柔啊。听过二胡曲“睡莲”,有那么一年,特别喜欢那首曲,总是循环听,想来也是久违了。年岁渐长,反倒是喜欢普通的钢琴曲了,钢琴曲包容性最强,音域最广,有举重若轻的意味。轻描淡写却又排山倒海。
莲叶上,偶尔几只小鸭子钻进钻出,觅食划水,看过鸭妈妈带四只小鸭在岸边洗澡戏水,自由自在。睡莲水波横,清晨阳光映照水面上,光线碎金般星星点点,朝气蓬勃。花看半开,独一支的荷花总让我驻足欣赏,亭亭玉立,原来并不是个形容词。喜欢看这一切,从不厌倦。
夏天,常常有急雨。于是,莲叶上起了水珠,大珠小珠落玉盘就是如此意味了。
常常,我也喜欢伴着急雨做些什么,看书、喝茶,音乐是不用听的,听雨当音乐了。三小包随身包茉莉花茶,是去苏州那次,在一家园子里喝茶,随意的茶座,口感却好得意外,喝完买了三小包带回来,花香木香,清清爽爽,夏天的味道就在一道普通的花茶里了。常常想,茶是懈逅的。天气,时节,心情。因之而变。想起了几年前安徽宏村雨夜,随意推门进去参观一家民宿,老板自己种茶的,喝了一款红茶,清澈饱和,竟是一口难忘了,临走也是买了一小包,即兴带回,一点都没浪费。茶的余味是可以延续好久的。茶不分贵贱,也无需故弄玄虚、过度包装,它只是一种遇见,是很私人的时刻。那次从苏州带回的小包茉莉花茶,芬芳了这个雨天,有潮湿的意味。人生不过是一期一会,我们会为那些“会”而心怀感恩。
此时此刻,彼时彼刻。用心度过,就不算辜负。
雨天,在那家带天井的书店,我读萧红“呼兰河传”。在书店读书,比较随机,随机也有一种懈逅重逢的意味。那天,是急雨,天暗下来,扑天盖地的黑云,天井里竹叶摇曳,隔着玻璃,听不见响声。水珠滚落,划长线,玻璃上贴着鱼型标记,如鱼入水的意味,书店里,不就是如此吗。书店灯光映在玻璃上,也是摇曳的,灯光好像在天上盘璇。模糊中,天井对面的人,低头读书的剪影,都是美的。世间美的事物,大概总与安宁、从容相关。急总是不好看的。
在这样的氛围里,思绪总是自由飘移,书里书外,交错穿行。每到一个城市,总喜欢重复去同一个地方,不同的时段,不同的画面,不同的心情,就像故地重游,与故人重逢。每去苏州,总喜欢去到一座园子,园子不大,来过多次,就是喜欢,看一株千年古树,包浆风化,像活化石,为它的生命力暗暗惊叹。每去也要到园子里茶室坐一坐,园子里静,没抱希望的茶却异常好喝,酷热天喝热茶,喝着,却凉爽下来。一杯接一杯地喝,普通玻璃杯,也并无讲究,因着园子里清风流淌,茶格外好喝。望过去,一扇窗,窗外一丛竹,荫荫凉,风拂过,是动景,静中有动,想起“浮生六记”里芸娘的移动竹屏风。顶上,吊扇缓缓转。另一窗,窗外种芭蕉,影影绰绰,也极清雅。坐半晌,心是静的。茶室主人勤快,桌椅弄得干净,干净通透就舒适了,弄得古风兮兮的的反倒刻意了。朴素自然胜过许多。
雨大了,从天井收回目光,思绪回来,继续读萧红,喜欢“呼兰河传”,那是自然的才气。才气这个东西,真是天生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
萧红有一个幸福的童年,虽然很短暂。生活贫苦,却有一方后园和爱她的祖父,这对孩童来说,已可以是全部。
“
和祖父回到屋里,摆上小桌,祖父吃一碗饭米汤,浇白糖,我则不吃,要吃苞米,祖父领着我,到后园,镗着露水到苞米丛中为我掰一蕙苞米。掰来了苞米,袜子,鞋,都湿了。祖父让老厨子把苞米给我烧上,等苞米烧好了,我已经吃了两碗以上的饭米汤浇白糖了。苞米拿来,我吃了一两粒,就说不好吃,因为我已经饱了。”
后园是她的乐园,春天花开,她偷偷把祖父的帽子上插满红通通的花,笑得打滚,“祖父把帽子摘下来,也笑,过一会想起来又笑。过一段,祖父有点忘记了,她就在旁边提醒,“爷爷,今年春天雨水大啊。”
“祖父又笑,我也在炕上打起滚来。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的。”
“我家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静静地过着日子。”
幸福的时光是短暂的。人生的风雨谁都不能例外,萧红在世上命运崎岖悲情,只活了短短31岁。
如同“呼兰河传”里的文字:“风霜雨雪,一年四季来回,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一声不响地带走了,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卖豆芽的女人疯了,虽然疯了还忘不了自己的悲剧,隔三岔五还到庙台上去哭一场,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吃饭,睡觉,卖豆芽菜,她仍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真正好的书,美和深度并不矛盾。自然而然的流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生命力,这个东西,它原来是无处不在的。在树身上,在人身上,在作品里,流转不息。看到的人,要感恩。
美似乎总是隐藏在不起眼的地方。天天用的一只盘子,还是觉得美。这只盘子系偶然所得。那次去外地看望上学的儿子,跟他一起在老街巷散步,发现一家店铺,咖啡好喝,瓷器古雅,价格也适中,看中一只盘子,暗蓝色纹路,是低几度的蓝,笼一层灰,瓷色温润暗哑,阔口带浅底,装拌面,凉菜,水果,种种相宜。一眼看中,第一眼的缘。买下带着它坐高铁,跟它在一起的还有吃饭时顺带买的一瓶腐乳,店家自己做的,口味醇良,回来夹馒头吃大好。喜欢生活里不起眼的暗香,这些不起眼可以让我高兴好几天。果然,那只盘子我天天在用,越用越美,越看越喜欢。
凌晨四点,海棠未眠。世间一切的美,大概总有一种相通。常常,我为这种相通,也有一种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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