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个风雨日,周末,四级风,一扫前一日的闷热。大楼前的两株香樟,不知什么时候枝叶已伸到七楼窗口。我在这套房子里住了22年,小孩一岁时搬进来的。他人生的成长期都在这套房子里,如今他长大离家,房子又空寂下来了。房子住久了,也有感情了,虽有种种不足,但每一处都有记忆和生活的痕迹。不是喜欢折腾变动的人,以前觉得是缺点,现在觉得人的性情不同吧,各有各的好,无可无不可。在地铁口买了今年的第一束桅子花,插在深口瓷杯里,香气盈盈,跟着人移动,餐桌写字桌、沙发边桌、床头柜,移动的香气。吃得比较简单,炖了银耳莲子红枣汤,盐渍卷心菜丝加剁椒,馒头切片裹好了蛋液平底锅煎,煎出来黄澄澄香喷喷,是我喜欢做的小食,切开一只弥猴桃补充维C。简餐不费时,营养口味对我来说已足够。对于饮食的理解是,不必模仿别人,不要复杂程序化,一切的一切都尽量化为自己的模式,日复一日,自己觉得合适就好了。吃了凉的,也无关系,第二天煮粥时丢几片小黄姜,热腾腾喝下去,平衡一下就好;累了身心疲倦,炖点山药鸡汤补充一下,饮食是调节是平衡,至于多少花样,倒觉得并不重要。所有滋养人的东西,总是简单的,总能归入日常。记得有人曾跟我说过,羊绒毛衣,最好的保养方式是穿一次,让毛衣休息两天,也是一种平衡,衣物和人一样的道理。
泡一壶热茶,加了一小块陈皮,风雨天里,翻阅港版张爱玲的“对照记”,收录了张爱玲各个时期的老照,是很珍贵的印记。那样的天气,倒是蛮适合阅读老照片的,翻看这些照片,以及她照片后的片言只语以及背后的欲言又止。
一张张翻过,目光久久停留。她的幼年、她最美的时期、去美国后她的面相俨然成了老妇,像另一个人……人的变化是悄无声息的,别人看到时,其实早都是后来了。她的最后一张照片,拿着一份报纸,报纸的头条新闻是金日成去世。拍于1994年。
她童年的一张照片,童花头,笑脸,胖乎乎。黑白照的色彩是她母亲后来涂上去的,裙子涂成蓝绿色,鞋也是蓝绿色,脸颊红朴朴。她说那是母亲的蓝绿色时期,人大概某个时期就着迷某个色调。她说,第一本书“传奇"封面是自己设计的,孔雀蓝封面,只有黑色的“传奇”二字,封面浓稠得令人窒息。前两年,内地一家出版社重新翻版这个版本,封面一模一样。这本集子里收录了我喜欢的金锁记、傾城之恋和封锁,但版本,倒谈不上有多喜欢,已经不是原汁原味了。说回老照片,她在这张童年照片后附言:“遗传就是这样神秘飘忽,我就是这些不相干的地方像她,她的长处一点都没有,气死人。”张爱玲跟她的母亲,好像一世的冤家,相爱相杀,一个当不好母亲,一个当不好女儿,谁也说不上谁的不是,别别扭扭,客客气气,相互失望。她说母亲生错了时代,如果换一个时代,她能做很多事。张说母亲是学校迷,在欧州进美术学校,去马来西亚教过半年书,还到过印度,去英国流水线工厂学制皮包,买了碧绿的蛇皮,准备自己缝包包和鞋子售卖;母亲还学过裁缝……一个独立自由的女性,只是过不好家庭生活,也当不好母亲,不愿为谁停留,四处漂泊,内心无着落。她童年时,看到的只是母亲一次次离开的背影。一个没有母爱的孩子,安全感是极度匮乏的,这是她的宿命。张爱玲评价母亲的言语,像普通女人之间的相互评价,有怜悯和同理心,也有无奈和审视。张爱玲的好友苏青说过一句话:“天下女人都是同行。”女人看女人,大概会一眼看穿,这是另一话了。多年前,曾记得一位很聪慧的友人评价女人是各种类型的,有的当不好母亲,有的当不好妻子,有的不适合职场,记得当时我们心照不宣地笑,脑子里浮现认识的各类人,不完美才是人间真实。
看得出张爱玲以祖父母为荣,“对照记”里放了不少他们的老照片,那是这个家族昔日的荣光。祖母是李鸿章的女儿,祖父是大名鼎鼎的船政大臣张佩纶。旧小说”孽海花”里有一些他们的故事。最早看的“孽海花”是苏州方言版,后来张爱玲整理了白话文版“”海上花开“及“海上花落”,言语也是精彩得很,读得很过瘾。张说祖父母感情好,合写了本食谱,虽然食谱并不好操作;还合著了武侠小说,虽然故事沉闷得连她也读不下去。在那样一个封闭封建的时代,还能有这样的闺房之乐,足见祖父母之间还是恩爱的。张在照片后这样附言:我没有见过他们,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想起皮克斯动画片“寻梦环游记”里说:一个人真正的消失,不是死去,而是不再被人记起。被人彻底遗忘,才是真正的死去。
一张张旧照翻过,翻到她最美的一系列照片,从身上的服装和神态可以看出一个人当时的状态。那是战时她从港大休学,回到上海,开始专职写作的那个时期。同时,伴随那场世人皆知轰轰烈烈的恋爱,那是四十年代的事。
其中一张照片,是她从香港买回来土布,自己缝制的衣服,玫瑰红上印粉红花朵,嫩黄绿叶子,她说仿佛穿着博物院的名画到处走,完全不管别人的观感,在着衣上她是我行我素的;还有一张花丝绸衣料当头巾的照片,神态很是清媚,一眼看出是恋爱中的女人。倒是想起影片“滚滚红尘”中的一个镜头,一段红丝绸被面盖在头上,男女主角在阳台上起舞,血色黄昏,山雨欲来风满楼,末世之感。那是三毛以张爱玲和胡
兰成的为原型写的故事。
另一张照片也很美,她用夹被被面做连身裙,薄绸上洒淡墨点,隐约暗紫凤凰图案,与影星李香兰的合影。她说自己个子偏高,所以坐着,只得委曲李香兰站在一边。那是1943年。张爱玲那时瘦而美,神情愉悦。她喜欢自己创意服装,丝毫不顾别人的眼光。
1944年的那张,旗袍外加件丝绸睡衣,低眉,那张照,在不少地方看过,总觉得最是代表张爱玲的,华美、清傲、才华横溢,不与人同。
1946
年8月,她在上海常德公寓天台上拍的一组照片,朋友炎樱拍的。那个时期的照片,有少女感,活泼气像。像她那个时段喜欢穿的綉花鞋,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所有的,其实都写到了脸上。那一段时间之于她,是难得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时期,写作顺利,爱情滋润,生活处处闻得见香气。人的一生,好时光,其实是极其短暂的。过去了就不再来。
一张正面照,细眉细眼、表情清澈,一望就是好出生的女孩。她说,那一张,母亲战后回国看见,要过去带到了国外,说那才是她心目中的女儿。她从来不符合母亲的理想。五零年末,母亲在英国去世,她又拿到遗物中的这张照片。人生如同一个循环,哪里来哪里去。事如春梦了无痕。
1950年的那张证件照,她用湖色土布和一段雪青洋纱,做了一件喇叭袖唐装单衫,一条袴子。她说,“我信仰知识,就只反对有些知识分子的望之俨然,不够举重若轻,其实我自己两者都没做到,不过是一种愿望。”很能懂她的话。举重若轻,那是一种姿态和底气,有几人能做得到?多数流露的不过是心有不甘。
再翻下去,1954年的那张照,拍于香港英皇道,街角照相馆,宋淇的太太文美跟她一起去拍的。曾在一本书信集里看过宋文美的照片,真正的大家闺秀,温润从容。张爱玲这种性格的女人,可以想像朋友不会多,信任的人也极少,而宋文美是她一生的执友,她的身后事都托附给了宋淇夫妇。看过张爱玲与宋淇夫妇的书信集,感人之至,在真正信任的人面前,那种放松和无话不说,像是另一个张爱玲,世人看不到的……回到那一张照片,张着掐腰滚边旗袍,卷发,仰头,倒有一种新的意气风发。她在照片后附言:1984年在美国洛杉矶搬家整理行李,看到这张照片,三十年,不禁自题“怅望卅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照片上,眼角眉稍已是少妇之态,有一种凝重气,还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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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离开香港赴美前的一张照片。张背过身,回头,低眉,旗袍,夹耳环,化眼线,短卷发。那张照,好像一个分水岭,回头已隔万重山的意境。真的,从那以后,她的神态完全不一样了。照片后她附言:“船到美国去,在檀香山入境检查,后来,一看入境表格上填着身高六呎六吋半,其实是五呎六吋半。其实是个弗洛依德式的笔误,世上没有笔误或是偶尔说错一个字的事,都是本来心里就有这样想的,无意中透露的。”她说,“我瘦,看着特别高,海关职员怵目惊心的记录。”
后面,零散放了几张到美国的相片,相片上的她,像换了一个人,突然老去了。人老去,似乎是一瞬间的事。
“对照记”的结尾,张爱玲写道:“照片集依稀看得到一个自画相。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慢长途,看不见尽头,满目荒凉;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一连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其余不足观也已。”真正读来一股子惆怅。人生的大多时候是不足观的,就如同朋友圈中别人的完美,很多时候不过是假像。
张爱玲的最后一张照片,拍于1994年。彼时,她荣获时报文学特别成就奖,特地到相馆照了张近照,同一天头条新闻,金日成昨逝世。她拿着报纸拍了照。照片后附言:“人老了大都是时间的俘虏,被圈禁禁足,它待我还好,当然随时可以撕票。一笑。”
照片上她着花毛衣,头发花白,俨然一老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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