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苏州网师园,每去苏州,必去走走,像探望一位故人。初春那次去,住得离网师园不远,真像串个门。网师园,在建筑里是以少胜多的典范,一如苏州博物馆。
雨天一大早的好处,逛园子,无人,独享。网师园不大,先逛一圈,后在水榭边小坐,喜欢网师园的这处水榭,每个角度望过去都透气舒展,春雨连绵之际,感觉每个毛孔都是舒展的,处处透气。有人说,园子养人,洗眼洗心,是真的。坐下来,听雨观雨,边上一株白皮松130岁,另一边圆柏930岁,千年古树,树皮风化,有神的感觉,禁不住合掌。旁边一阁有对联,上书“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几扇落地门洞开,檐前滴雨,旧时屋檐,是为听雨准备的。观雨,敞气,心静下来。一拱桥,一弯水,一株海棠,一株玉兰,近景远景,皆是一幅画儿,不多也不少。
曲折廊道壁上有碑刻,其中一则是一出门未归之人念其未同行的妻子,怀思而作,珠玉米粒般的小隶,跨越时空流转下来,在这个春雨的清晨被我读到,温润透气,也毫无阻隔。
那个时间,正值海棠季,透窗一海棠,雨中自一枝,刚刚好,江南就是刚刚好的意境,无需多,多了就杂,就蠢。一株木瓜树,也有270岁了;廊道夹角处一株罗汉松,380岁了,心里又是一惊,不起眼的夹角处,不露声色,默默活了380年,冷眼旁观了多少世事沧桑,人来人往。到哪里都喜欢看树,就像在网师园的一大早,遇一老妇人,四顾无人,相视一笑,都是赶早的。同叹一声,这园子真好。老阿姨主动讲话,说自己就住在这附近,几乎总是早晚人少时来,今天下雨,想着无游客,就来拍照片,他们有个老人团体,大家每次见面分享摄影作品,交流心得。见我喜欢看树,说自己的外孙小小年龄到哪里也喜欢看树。看来我与孩童也有某种类似,还能有好奇心。树总归比人好看吧,不露声色,长长久久。
一个时辰后,去园子里的茶亭,茶亭外有园圃,白牡丹已开,什么花,白色皆为上品。一夜风雨,牡丹花散。茶室主人,喜欢花,主动给我看门前那株白玉兰的照片:你看,花刚开过,多好看,树的高下主要看树形,瞧这个形态。那株紫玉兰,正开花,姿态不如这株,就差远了……
看花看树多了,比如老樱树老梅树开的花有什么不一样?后来细观了一下,还是姿态好,开的花更简洁,疏朗,孤独,耐看。
坐下来喝一杯茶,如果跑马观花,对不住这么好的园子,听雨观树赏花,心里生起丝丝感激,也不知感激什么。如木心先生所言,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一切皆可原谅。就是这种心情吧。
雨大了,鞋子打湿,没有关系。搭上公交站的巴士,小小巴士,六七张座,每站都短。去沧浪亭,因着那本“浮生六记”,不过,来苏州多次,居然也没想到去过。园子嘛,去一两个就好,沧浪亭只是留一个念想了。那次,在高铁上,把“浮生六记”通读了一遍,倒想去沧浪亭走走。明清笔记好看在身临其境,跨越时空,书中的女主人公芸娘,为家人朋友赏花时有热饮助兴,临时租来个馄饨担子,且饮且乐,还能烹粥煮汤,宾主尽欢,方不至辜负良辰美景;记得她做的木栅栏移动花屏风;也记得她把茶叶包荷叶中,一夜之后茶叶浸雨露得荷香……兰心惠质,有兰心得福至吧,他们是神仙眷侣,经常去沧浪亭赏月夜游,沈复记下闺阁笔记,“沧浪亭“因而跨越时空得名。沧浪亭比网师园大不少,门前水系和门楣敞气,园子里并无水,倒少了些灵气。个人更喜欢网师园的格局。同样是园子里的茶室,沧浪亭另有一遇,苏州园子里喝茶的,老人居多,茶具简单,喝什么不重要,重在园子意境吧。茶室工作人员养一条小金鱼,方寸小缸,鱼很活跃,问养了多久,答,好几年了,疫情期间没管它,活得好好的,可能是这里空气流通,氧分足吧。一语道到关键,人和鱼是一样的,一到江南,每每神清气爽,总是有原因的吧。
沧浪亭以兰花见长,每扇透窗下置一盆兰,兰与竹是沧浪亭特色,每年春节前后是兰季,已过花季。是喜欢兰花的,枝叶寥寥几笔,以少胜多,如同明清笔记,只可意会。曾经在董桥先生的书里看到一位养兰花的妇人,一生只养兰花,熟悉每一种兰花品性,待兰花如待家人。
春夜听雨,一阶滴到天明。第二天,起大早,看酒店四围的树。每一株都超过我的年龄,都是长者。70年的老紫薇,90岁的盘槐,80岁的广玉兰,170岁的白皮柏,茶花也有70岁了,60岁的海棠,160岁的桂花,开花是什么样子?香樟都是上百岁的自不必说。一株50岁的樱花树,正逢盛花期。花兜头绽放,整个人如被笼罩拥围。看樱是要讲缘份的。那天,就在这株樱树下久立,花瓣随风雨飘落,碎花满地,惊心动魄。只是久久立,雨还在下。赏花的意境,天时地利人和,意到足矣。池边另有一株70岁的老梅树,枝形盘璇,零星开粉色小花。池中水声滴嗒。喜欢看老树,一株足已,简洁,有静气,种种以少胜多。
蛮喜欢苏州博物馆的建筑格局。每去都为建筑本身感动。可惜的是,拍照的人太多了。看特展,在地下一层,初春那次恰逢日本风物展。喜欢楼梯处的水榭,一汪水一朵莲一尾鱼一条小瀑布一丛竹,玻璃廊顶透光,光影盘璇。同样以少胜多,高级感,品味十足。看到这样的设计才想到艺术,很多称为艺术的东西,其实不过是堆砌,并没有美感。
非常喜欢苏博的布展,一步一景,文字搭配皆美,舍不得移步。“万壑松风供一啜”的字幅,某位方丈手书,系千利休密友,茶花古瓶置一方竹席上,与字画构成一景。有文人这样说:日本,是异国,亦是往昔。陶瓷建筑绘画茶艺,活学活用,样样都化成了自己的风格。在日本的风物里,看到中国盛唐的文化。“小春日和”的展室,展出茶具、食品提盒,春天赏花时用的,江户时代的金莳绘,也恰是中国的明清时代。“浮生六记”里,云娘带去春游的提盒,大概也如此风致吧。
那次去苏博,很幸运看到了几幅浮世绘真迹。
喜多川歌摩,富士山麓鹰猎图,图中九女子,神态不一,浮士绘的女人,表情、姿态、手形都好看,淡青和大地色,浮士绘的青和灰,笼一层雾,低饱和度,褪旧的,如同候麦的电影,青灰大师。
鸟居清长的“河畔纳凉图”,美人远观烟花,美人衣,分别是淡褐,苍绿,褚红,手形和表情皆胜出。一转身,一摇扇,一探头,胜在姿态。想起在网师园听到的一句话,说树的贵气与平庸,主要在姿态上,深为认同,人和树是一样的啊。
铃木春信的一幅“黎明分开的两个恋人”,春宵共度后,清晨依依别离。淡咖和白色,同样蒙上一层旧灰,被子仿佛有余温,被上的花纹皆是古雅的。
歌川广重的“广重蓝”,蓝在他笔下可以演绎出多种层次,灰蓝,深蓝,苍蓝,腚蓝,青蓝……展出的两副不是太有代表性,喜欢他的“东海道五十三次”,江户时期驿站旅途画作,车水马龙却是空山静寂,从前慢,慢得有一种浓浓乡愁。家里有一本歌川的小册子,非常喜欢。
印像深的还有浮世绘另一路数的歌川芳国,武者绘,一幅浪子燕青,元气毕现,虎虎生威,三国人物的另一种演绎,也好看得很。
梵高非常喜欢日本浮士绘,他说,这些素朴的日本画家教导我们的是一种自然的宗教,他们生活在大自然里,好像他们自己就是花。
以少胜多,放在艺术和生活中,皆是格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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