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带很厚的书坐高铁,有一次例外。当时,“一百年”的书看了一半,还有一半没看完,想想还是带上吧。于是,一百年许多事许多人,好像高铁一样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倒蛮适合在火车上读的。杨苡回忆录,百岁老人,翻译过“呼啸山庄”,春节前还看过她的一个访谈,节目播出时,她已去世。而后,我看到了这本书,也是一系列的缘份。喜欢呼啸山庄,虽手头上那个老版本并非她所译。也认同“呼啸山庄”好过“简爱”。
一百年,很多人,很多事,读下来,印象最深的倒是几件活泼事,有生机,如春天。记录下来,也算一些纸片语。
唱歌
少年时代杨在中西女校读书,谈到音乐是重头戏,没有一天不唱,学生们在歌声中成长,不光音乐课,每天早上也要唱,吃饭时唱,饭后唱,大小会唱,歌声不断,她说,歌声就是最好的素质教育。
“小孩子到菜园去,菜园去……”因为读的是教会学校,中文歌,英文歌,宗教歌都唱,有人去世了,就会唱悲哀的歌。吃饭时每每要唱感恩的歌,歌词中有“心灵感激,敬虔为人”。一顿普通的饭都要心怀感激。敬畏心真是从小养成的,多少情绪都在歌声中化解了。
当时,他们还有班歌,这是中西学校的传统,现成的曲子填上新词,都来源于学生自己的创作,她姐班上的歌词是她哥写的,她班上的歌是她姐写的,她说姐姐喜欢古典文字,写得文绉绉,用的还是歌剧咏叹调,名字是“像一道光”。
中西学校年代,学生们还时时有合唱演出,虽是学生演出,现场气氛却很正式,观众正装出席,不喧哗迟到。以至于,她多年后在一些大城市听音乐会,观众乱哄哄的进场,很不习惯。
书中提到,她后来遇非常时期,命运低落郁闷,环境中没有歌声,可是她自己,吃饭时心里还会默默唱歌,不是信仰,而是觉得唱得开心,就在心里唱,让自己开心起来,这是中西留下来的习惯。
唱歌是有益身心的好习惯,如果能无时不在的唱,在心里默默地唱,大概人生艰难时刻会变得好过些吧。
写信
杨提到,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为何不喜欢写信。她当学生时,有爱写信、写长信的习惯,对喜欢的人、崇拜的人,会有写信的冲动。
她说年轻时也追星,她崇拜瑙玛·希拉,奥斯卡影后,演过“红楼春怨”,是关于英国勃朗宁夫人的传记片,而她非常喜欢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看完电影,她居然给明星希拉写了一封很长的英文信,表达对她的赞美,还希望她能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并说最好谁来演罗密欧……就是这么天真执着,令她兴奋的是,居然收到了回信,还附有希拉的六寸签名照。那时,追星的出发点还是因文学而起,是文化种下的根。
她说17岁开始给巴金写信,是因为喜欢他的“家春秋“,感觉太像自己的家庭,把自己的苦闷在信里跟巴金诉说,对别人不能说的话都说,什么事都问他的意见,写很长很长的信,她说自己那时喜欢做梦,在信里描述梦境,一封信写了十七页纸。还写到对家的不满,要做巴金笔下的“觉慧”。巴金回信表示不赞成,让她把书念好。后来杨因此认识了巴金的哥哥,还引出了另一段故事。
写信的热情,倾诉的热情,也只有那个时代才有吧,似乎每个年轻人都爱写都能写都有热情表达,都有文学或现实世界的“偶像“,文学与每个人息息相关,写作是天生的事,提笔就老的事,不用像现在流行的什么报班学写作。以至于后世留下的各种家书、书信集、便笺录,种种天真好看。心迹当然是好看的。
沈从文
杨笔下的沈从文很有意思,那个可爱真实的沈从文。
一直蛮喜欢沈从文的,喜欢他的“从文自传”和“湘行散记”,觉得他是性情中人,有一种野生气。野生气,常常与热血相关。
杨笔下的沈从文,更添一层真实。
她说在联大读书时,沈从文在联大任教,有次座谈,沈半天不开口,好不容易开口,说“我不会说话,我害羞”,而后又不响了。她说当时真是窘,不是他窘,是底下听的人,不知如何是好。
沈从文老劝学生要用功,他自己是很用功的,那时沈的临时办公室在她宿舍外间,几乎每个晚上,都看到沈在糊纸的窗后伏案,直到深夜。杨说自己想偷懒,有时早早熄了灯,盘算明天找谁玩,到哪里逛。第二天一早,沈先生上楼到外间工作,笑着问她:昨晚写了什么,看了什么书,才十八九岁不要那样贪睡,要睡懒哟,要用功,睡迟些怕什么?
他鼓励杨要用功,他说要读的书太多了,还有生活这本大书。让她多写,写抗战诗却不赞成,沈说少写那些净是口号的抗战诗,说那样的诗即使发表了,也不见得有多少价值。还抱来一堆世界名著,叫她记读书笔记。坚持文学是文学,抗战是抗战,这是他的立场。他说,文学是不该用来当工具的。在当年的氛围中,说这样的话,自然压力不小。别看沈从文平日低声细语,动不动脸红,但性格里有倔强的一面,别人只敢私下说,他就敢写文章公开说。
抗战期间,有一次沈从文在饭桌上突然大哭,把当时在场的人吓呆了。后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写文章,批评跑防空警报的人,说大家从各地聚集到这里,整天忙着跑警报,开不了课,书也不念了,成个什么事。很多人反驳他,他挺委曲,就在饭桌上大哭。
杨还提到一个细节,有次吃饭时沈讲话,讲得激动时挥手,破了的袖子掉出棉花絮。
几十年过去,有次沈先生大病初愈,口齿已不大清楚,杨和几个同学去看他,他喜欢听学生们摆龙门阵,在他那间明亮房间里,学生们海阔天空聊,他坐在一把半圆型藤椅上听,他们几个谈到不少女作家抽烟,是真抽,沈忽然笑咪咪,一个字一个字说,徐芳,也抽烟。(徐芳,也是当年的一个学生)。
说到沈从文先生,也记得另外两个细节。一是沈老年时回到家乡凤凰,在表弟黄永玉家的小院里,下细雨,他靠在树下躺椅上,说家乡的油条,小,好。黄永玉说:”三月间杏花开了,下点毛毛雨,白天晚上,远近都是杜鹃叫,哪儿都不想去了,我只想邀一些好朋友远远地来看杏花,听杜鹃叫……有点小题大作。”沈从文半闭着眼,淡淡地说:懂得就值得……二是沈到老年,一转身钻进古代器物堆,沉入到花花草草坛坛罐罐中,避世避人,在学术上另起一行。与杨笔下的沈从文一样,还是那个性情中人,一生未变过。他,是大聪明的人。不是非此即彼,而是选择了人生的第三种可能。
泡茶馆
杨说,在云南联大当学生养成的习惯,爱泡茶馆,去图书馆要占座位,很麻烦,在茶馆里看书写作业聊天,在当时的联大挺普遍的,看书写诗写信,她泡着茶馆就高效完成学业,并且心情放松。
后来转到重庆在中大的后半年,几乎每天下午和晚上都去松林坡下渡口茶馆,有时还和茶馆老板或是男同学下棋。有次,她和同学打赌,看规定时间段谁读的书多,后来她赢了,四十多本,逮什么读什么。
这个读来很觉亲切,自己是蛮喜欢泡咖啡馆的,读书写字,也挺高效放松。
高铁呼啸前行,窗外沧海桑田。一百年,很多老照片,翻完书,重看一遍老照片,细细端详一个人面容的变迁,时间在每个人脸上留下了什么。有时,我们跟随别人的记述进入一段历史,家国命运,一波三折。作为一个旁观者,记住的倒是一些动人的细节。也许,对每个人来说,世间并无小事。懂得就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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