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生命的火焰塑形为诗——牛汉访谈录(下)
阎延文
《诗刊》2000年10期
地点:北京八里庄牛汉寓所
时间:2000年7月7日上午9:00
三.诗歌没有堕落
阎延文::您曾说过七九年以后的中国诗歌经历了五四后的一个高峰期,对此表示了较高的期许;我们也知道,那时活跃的许多诗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您扶持和影响。那么您认为,相对于八十年代的一度高潮,诗歌在九十年代究竟有哪些新的生长点?它与八十年代相比有哪些差异?
牛汉::诗歌在85年前后出现了新的创作形态,到90年代更加鲜明而广泛。现在,诗歌界的几个年轻人在搞南北对话,我们不论他们的效果和价值如何,单是这场对话得以出现,就体现了文艺的进步。我总是说,这样的论争50年代会有吗?那时你一谈“知识分子”就不得了,知识分子是改造对象,怎么能搞“知识分子写作”?(笑)“民间写作”的风险可能还小些。所以,能有这种提法,本身是历史的进步,它展示了今天文艺政策的宽容和理性的提高。
我个人认为南北双方的诗人写得都很好,不要一律划齐。年轻人相互批评,只要出于善意,出于诗歌本身,是很正常的,甚至吵架都可以。年轻人吵一架,也许还能成为朋友,不要看得那么重。过去没有这种论争的氛围,现在有了相对宽广的空间,我倒是从中看出了历史的前进。
从另一方面看,诗歌论争也说明诗人们正在困境和探索中完成自己。至于别的就很难说了。现在有的诗歌市场效益很红,但不是端庄的美。这样的诗歌没有前景。
阎延文::您是老诗人中的“年轻者”,永远有一种青春的锐气和精气,对具有前卫性质的青年作品也体现出一种宽容和扶持,您能谈谈这方面的情况吗?
牛汉::我在80年代中后期曾编一本中国作协主办的刊物《中国》,其中发表了不少青年作者的作品。方方的《白雾》、刘恒的《狗日的粮食》、残雪的《黄泥街》和《苍老的浮云》等,都是我编发的;迟子建当时还是初登文坛的年轻作者,我也编过她的作品。我认为,对探索性的青年作者,不要偏废、更不要压制,他们的风格,体现了他们真实的心境,体现了青春的无奈、痛苦和烦恼。不要浪费他们的才华,也不要扭曲他们的意志。我认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都很好,其他更前卫的创作方法也可以接受,任何风格都不能偏废。
阎延文::您认为应该这样看待当前的诗歌现状?
牛汉::我想说,当前我们的文化不丢人,文学的传统没有失落,不要动不动就灰心丧气。
就整个文化艺术界而言,诗歌绝对没有堕落。比如说,诗歌没有黄色的内容,也没有多少世俗的东西,诗歌就是诗歌。目前的处境虽然困难,但诗歌不会消亡。诗歌在坚守着阵地。
阎延文::您是在诗坛耕耘半个多世纪的杰出诗人,也是许多诗歌报刊的参与者和主要作者。当前,诗歌报刊陷入众口纷纭的低谷,不少人都在为坚持一块诗歌园地而奋争。您认为,当前的诗歌报刊应如何“突出重围”?
牛汉::诗歌报刊是新诗的园地,诗歌编辑们应该更多地肩负起传递诗歌精神的使命,真正留下时代的声音。我觉得《诗刊》作为全国最大的诗歌刊物,不仅有坚守诗歌阵地的任务,还要进一步推进诗歌的发展。应该开一个诗歌会议,这个会不要谈表面的话,而是真正深入地探讨当前诗歌面临的困境与问题,诚心诚意地寻找诗歌的发展方向。这样也许能促进对当前诗歌命脉的把握,并一步步摆脱困境。
阎延文::非常感谢您接受本刊的采访。最后,能请您对当前的青年诗人们说几句话吗?
牛汉::这样的话很难说。
我个人的奋斗历程完全是非常态的,阵痛过后留下了深深的疤痕,至今一碰就疼。我一生不幸,但我认为今天的年轻人应该也能够是快乐的。诗歌为什么非要是泪、是血?年轻人没有因袭的负担,没有伤疤的阴影和沉积的血泪。他们的创造应该是更明朗、更美丽的。
现在的年轻人热衷于探索。我个人认为,诗歌不怕探索,怕就怕粗俗简陋、没有深度。即使有些新奇怪异的诗作,还有一些过分怪异的诗人,我在骂他的时候也还爱他。为什么呢?因为这样的诗虽然怪,仍然有一种艺术价值。诗歌不要规划成单一模式,要有独特的创造。这一点对年轻诗人尤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