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g久未貼文，友人多疑是頭傷未愈之故，我亦以為如此，細思乃知不然。原來我整天在外頭跑，旅驛機場無聊，即撰文打發時光以破岑寂。如今受傷，只能留在燕京靜養，幽居散澹，缺乏忙裡偷閒的緊張感，遂也少了寫這些零散短札的興致與機會。

    　雖說是靜養，卻還是有不少事要辦，日子也並不清閒。主要是新疆伊犁特克斯城中心塔的改造及江西三清山道教文化園區的事，方案一稿又一稿，累我文思不少。

    　九月十五日，又在京郊辦了個「企業家國學公益論壇」。今年已是第三屆了，免費，除國學外，還著重公益，希望能激勵企業家朝有文化又有社會責任感的方面走。成效如何不可知，試試吧！

    　會議有三百餘人參加，梁漱溟先生公子梁培恕先生亦蒞會，闡述梁氏家學，頗令與會者動容。於今世，能在此等企業家聚會場合，發揚儒學，亦不容易。

    　不過，梁漱溟先生之說，囿於時代，其實頗有局限。例如他採文化多元觀，反對當時西化論者主張的單線進化觀，是很對的。可是他爲了說明中國是在西方之外的另一條路，卻把中國說成是變態、異常的，要人以特殊眼光看待之。這不仍是西方中心主義視角嗎？

    　他又說中國人不須宗教、沒有宗教，強調中國文化是注重理性的。這也同樣是受當時的西方文化觀點所影響。

　　　西方啓蒙運動以後，強調理性，謂人打開了理性之眼，故能打破上帝的魔咒，從宗教束縛中脫身出來，以此展開工業革命、政教分離、世俗化的現代社會新旅程。因此，理性、脫離宗教，代表對的、好的力量和方向。梁先生欲為中國文化洗刷前現代落後之惡詬，遂亦以此來解釋中國社會文化，不知中國之社會與文化初不如是。且不說中國人敬天法祖，敬天法祖就是中國人的宗教，中國本身也有道教等一大堆本土宗教，佛教傳入中土後，發展又極好，怎能說中國人不需要宗教生活、中國沒有宗教？事實上，處於目前無信仰的混亂時代，中國人更需要信仰。梁先生早年開的藥方，現今愈顯其不對症。

    　梁先生又認為中國人太偏重倫理，故科學不發達。此亦大謬。

　　　五四運動那一代人，高呼民主與科學，自然是深信中國本無科學，必須由西方輸入的。就是梁先生這類人，當年論中西文化，也往往說科學的西方、倫理的東方；東方重精神、西方重物質等等。其說皆流行一時而皆不中理。後來李約瑟反對此類說法，積極論證了中國不但有科學，而且科學十分發達，許多領域且長期執世界之牛耳。只不過西方在工業革命以後科學發展一日千里，後來居上，中國則未發生此種工業革命罷了。

　　　對於中國為何沒有發生工業革命，這個著名的「李約瑟難題」，或許大家各有解答；但到今天若仍說中國因什麽什麽緣故而科學不發達，顯然就太缺乏常識了。

    　所以說，現今論中國文化，必須有些進展，不能依然複述「五四」或三、四十年代的話語，應注意近年思想界的新狀況。

    　新狀況是什麽呢？首先就是如梁先生所主張的：世界文化並非一條路的單系發展，文化有多種形態。此說當年是少數派，如今卻已為思想界主流，強調文化多元化。後殖民、後東方主義等均致力於此，要打破歐洲中心主義，尊重差異，推動少數文化的保存。如聯合國所鼓勵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存，即屬此類，強調文化的多樣性。

　　　在這種思路之下，歐洲文化不但不再擁有過去「正統」或「唯一」的地位，甚至常被論證說它其實才是例外、不正常、特殊的。如考古學上張光直說世界大多數民族的天人關係都是連續的，唯獨歐洲採取斷裂的角度，便是學界熟知之一例。

　　　這種歐洲特殊論，其實早在韋伯時已然。但他那時傾向的是：尋找歐洲工業革命、資本主義發展的獨特因素；中國與印度均由於「匱乏」，欠缺某些好的因素所以比不上歐洲。現今的解釋則在方向上有些調整。比方說，我們若把歐洲近代之高速發展、迅速吃掉亞非阿拉伯文明，理解成是像人體細胞發生了病變，以致癌細胞擴散，終至危害了全人類，甚至危害到地球。則我們還會為中國這樣的正常細胞被癌細胞打敗而感到羞恥，為中國文化缺乏某些造成其病變之因素而咨嗟不已嗎？

    　在諸文化間不再堅持歐洲中心主義之同時，大家對歐洲文化本身之理解也已轉向。啓蒙運動、理性精神帶來的各種問題不斷被反省，連帶也就質疑了理性本身。故有提倡尊重原始人思維的「新科學」、有探索人非理性潛意識的心理分析、有重感覺之知覺現象學、有講存在感受的存在主義、有將西方文明斥為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解構學派、有超越理性之後現代思潮；自時九世紀以來，一波又一波，蔚為大觀。宗教更是越來越見復興。至於那號稱空前偉大的工業現代科技文明，在當代生態思想批判中，非但一錢不值，實乃罪惡之淵藪。

    　對於中國文化之理解，過去以歐洲為標準，批判中國是東方專制主義，認為儒家在歷史上猶如歐洲中古世紀的教士教會，一方面鞏固了封建專制、提倡君權神授；一方面獨尊儒術，又壓抑了其他思想之茁長。辯護者針對此，主要亦以申張儒學為職志。

　　　如今，東方專制主義云云，已少有人再去炒此冷飯乃至餿飯了，對中國文化之理解已不僅限於儒家。已要更為全面地兼綜儒道佛三教；或打通上下層，不會仍如過去那樣僅注意士大夫階層了。

   　 再者，過去談文化，喜歡把東西對比著看，說東方文化如何如何、西方文化如何如何。現在則是全球化的時代，人人住在地球村裡，擁有同一個命運，故那種民族主義式的情緒及討論方式均可不必再用了。反省整個現代化工業文明，乃是全人類的共同課題，西方當代思潮在這方面，可做我等之同盟軍者多矣。

    　這些新思潮或新的文化環境，對當下我們啟示甚多。即以我們辦的這個企業家國學公益論壇來說，企業家之所以體會到有環境、生態問題須要他們投入去保護，就與世界生態、環境思潮及運動有關。

　　　而所謂公益，過去其實是居高臨下的，對低階層、弱勢者、貧困者提供教育、啓蒙、救助。現在則不然，做公益，已經是自救，或提升自己、教育自己的事了。

　　　再說，傳統文化對企業能有什麽幫助，過去十幾年，大家講的都是如何幫企業賺錢、提高競爭力之類的胡話。如今亦已開始認識到一些新東西。例如佛教說佈施是六度波羅蜜之一，佈施作為修行，即與我剛才講做公益是拯救自己十分類似。道家說：「既已為人己愈有，既已與人己愈多」，也是此義。

　　　道家還說要止欲、要嗇、要不爭，對企業盲目擴張、無限攫取金錢的傾向也都是一味消熱散，對於現今提倡「簡樸生活」新時代倫理者更有導引之效。

　　　儒家說要以財發身、勿以身發財，要以義為利，對當今企業尤其受用。像大家都知道的，企業壽命極短，平均只有幾年；要如何才能「基業長青」呢？事實上，凡是為著個人的企業，沒有撐得久的；只有為大家的，才能久長。寺廟、學校，年壽必然長於企業，就是這個道理。而所謂「為大家的」是什麽意思？為大家，不就是公益嗎？儒家說應該「以義為利」，即是此也。

   　 諸如此類，可談的還很多。但與會既已歡喜論說，各盈其腹而歸，我亦不必嘵嘵矣。

   　 十六日，飛成都，轉都江堰。十七日又返燕京。過兩天還得飛新疆。一旦起飛，就又要飛個不了啦！

　　　北京大學的課，今年只開「文學與文化」（周四上午10-12時，一教102）。前此所講，已由台灣學生書局出版，故現在講另一系列，從天文、地理，講到食衣住行、草木鳥獸蟲魚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