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海南島，今始回。旅途勞頓，懶於作文，貼一為台灣正中書局寫的短篇罷！

林語堂《老子的智慧》導讀

龔鵬程

　　林語堂先生這本《老子的智慧》是一九四八年替美國藍燈書屋出版社（Random House）現代叢書作的。思想與文筆深刻閑雅，乃近代有名的《老子》譯本，在西方享有盛譽，也深具影響。

　　林先生自己對這本書亦很珍視。一九七七年他還在〈語堂文集初稿校勘記〉中自認為：「比什麼《老子解詁》還實在，比王注還透澈」，且希望此書能早點出個中英對譯本來。一九九四年，正中書局委請黎明先生完成林先生這項遺願，把這本書的中英對照本整理編校出版了。對於喜愛林先生著作及關心中國文化的人來說，實乃盛事一椿。

　　如今正中書局以歲月既久，舊版又待重槧之故，將此書與林氏其他幾本情況類似之書合為一個新系列，依然可說是出版界的盛事，嘉惠士林，自不待言。我於一九八六年即在正中書局主編《國文天地》月刊，二○○一年又代表佛光大學接受台北市政府之委託，經營管理陽明山的林語堂故居，與林先生和書局都有淵源，得見此一盛事，心中所感當然甚於一般讀者。書局囑我寫此短文導讀，深覺與有榮焉。

    古今注釋《老子》者多矣，林先生這本書有何特點呢？

　　首先自然是英譯。《老子》的英文譯本很多，林氏所譯不僅最明暢可讀，在義理上也有許多闡發，較一般英譯準確。林氏所寫標注中，對於許多字詞的英譯亦頗有討論，例如「兵強則不勝」，林先生認為強有stiff、strong、headstrong等義。「我有三寶，一曰慈，二儉」，林先生認為慈的意思是tender love、儉的意義是frugality。「聖人無常心」的常心則不可譯為decided heart。諸如此類，在譯學上皆極具價值。林先生自序，說他於一九四二年已把《老子》和《莊子》一部分譯出，但在這本書裡他又重新斟酌，修訂了若干譯文，如以humanity（仁）和character（德）代替舊譯的love和virtue。可見林先生在譯事上是精益求精的。

　　林先生的譯文也吸收了許多西方漢學界的見解和舊譯的成果。例如道德的德，林先生便注明：英人Arthur waley譯為power。對中國人的魂魄觀，他也採取C. G. Jung之說，謂魂為自覺的心神，魄相當於深沈的無意識。

　　林先生的英譯還有一個特殊的優點，那就是黎明指出的：老莊的原文不僅簡奧難解，且多生僻字詞，所以拿林先生的譯文中英對照著看，反而比只讀老莊原文更容易理解。

　　但林先生這本書並不是簡單的英譯而已，事實上它是林先生對老莊思想的消化與重述。

　　消化分成幾部分：一是《老子》向來分成上下經、八十一章，林先生則認為原書本來應未分章，後人才把它分出章節，可是分法並不合理。上下經之分也一樣。若一定要分，應在第四十一章分，而不是像過去那樣把一至三七章列為上經，三八章以下為下經。因此他雖大體順著今本《老子》的章節順序，但重定為七卷：道的性質、道的教訓、道的摹描、力量的泉源、生活的準則、統治的理論、格言。

　　其次是在每一章老子語之下，各繫以莊子說，以莊解老，而且這種解又是有層次的。如全書以《莊子．天下篇》冠首，做為導論。每一章則各依該章內涵徵引莊子若干段，像第五章「天地不仁」「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乃兩個不盡相涉之主題，故引兩段莊子語作為詮釋。如此一來，《老子》的眉目就十分清楚了，對習慣閱讀系統性著作的西方人和現代讀者，無疑較為利便。

　　林先生還也常指明《老子》書中若干行文體例（如押韻或句式）、考辨其誤字或羼入的經文，這方面可視為他消化中國古代老子注的成果。

　　經過這樣的消化後，林氏的英譯即是他對老子思想的重述。這種重述自然十分精采，不過他以莊子來看待老子是十分明顯的。其實老莊思想雖然相似，卻也很有差異。例如莊子多談生死問題而老子說得少，林先生對此已有說明，可是其他還有許多地方，便不免模糊了莊老界限，也侷限了《老子》的解釋空間。

　　書中為了讓西方讀者理解，還常用西方思想來類比。以神秘主義、自然主義來形容老子，以上帝形容天，說老子描述道的「希夷微」三字接近希伯來古音的耶和華，謂莊子講的「心齋」近乎早期瑜珈學說等，不一而足。

　　這些，我們都應善加體會，不可拘泥。知此乃林氏一家之言，《老子》甚或《莊子》，儘可以有其他不同的解釋，讀者飲河溯源，才能循之上遊於苦縣漆園之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