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22
昨夜歸來甚宴,匆匆不及詳敘,且因先下了車,故酒後潔祥等人到底如何亦不甚知。今早去參加清華國學院八十周年紀念會,中午回來才找到潔祥,聽他說起,不禁大笑。
原來昨天之聚會,是葉士珍兄召集的,其夫人及親戚數人由台灣來,故約了從機場直奔順義。車子過了一驛又一驛,直抵密林深處。暮色蒼茫中,定睛一看,竟是一葬場,三座靈骨塔聳立於長楊之間。塔畔有蒙古大帳。入而視之,有劉君者,熱情歡迎之。介紹曰:此劉館長也。杜潔祥曾擔任佛光圖書館館長,見對方亦是館長,大生綢繆之感。然細詢之,始知是殯儀館長。不過既皆是館長,便不妨暢飲,結果喝了十二瓶順義二鍋頭。葉君諸親友均席中即呼呼睡去。潔祥上了車,一路酣歌,後亦沉沉睡去。張武順最慘。江湖上都稱他「八七」,因有百八十七公分高。如今玉山頹然,我們幾個人都扛他不動。所以返回北京市區後,我在半途下車,告訴司機將潔祥送回旅店。但可能實在搬不動武順,所以送好潔祥後,司機只得再將車開回去,就讓武順在車上睡了。武順清晨醒來,才發現自己「今宵酒醒何處」,原來是在殯葬場。四野無人,殯葬場曉風殘月,平添了一段佳話。
今晚,王明蓀由台灣來,說起此事,他也哈哈大笑。
至於清華國學院的紀念會,上午有何丙棣、何茲全、張豈之諸先生講話,下午也要我談一談。我認為清華國學院在近代學術史上已成為一則傳奇,後起者艷稱其事,固然應該,但夷考其實:國學院為時甚短,1925年設立,次年八月陳寅恪才到職,也就是人事才到齊;可是隔年王國維就自殺了,下一年梁啟超亦因病離去,然後次年就逝世了,國學院也便結束,前後僅四年,有一半以上時間還人丁不全。趙元任、李濟又常在外考古或調查方言,整個院,事實上陳寅恪獨木難支,全靠吳宓之調護。在此情形下,其教學與研究,成果必然都是有限的。四位導師中,梁王之學,早成於國學院成立以前,王國維在清華時期大概只做了〈古史新證〉等,因此不能把他們的所有成就,都計為國學院之光芒,陳寅恪、趙元任則都是初出茅廬的小伙子。陳那時才37歲,婚都還沒結,也沒有任何著作;趙亦甫於1924年譯出高本漢的《中國語音研究》而已。陳氏在當時開的課,也只集中在六朝及佛教,如「梵文文法」「佛經翻譯文學」「西人東方學之目錄學」之類。他的《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成於1939年,故亦不能將陳趙,乃至李濟後來之事功統計到清華國學院頭上,以夸大其學術表現。
再說,清華國學院之學風亦非無可議之處。梁啟超、吳宓之學,看來無甚影響。陳寅恪似乎影響最大,可是清華國學院畢業諸生,其實治梵文、佛教史、西北史地、中古史者甚少,教學效果實屬可疑。其次,導師與學生大抵皆只採用一種實證史學之方法,無論王國維之說「二重證據」或陳寅恪,乃至學生如王力、高亨、劉盼遂、姚名達、姜亮夫、謝國楨等,均只是語言學加上考證罷了。其考證,以「材料」為「證據」,以繁瑣為精密,能創通大義者其實並不甚多,也就是普遍缺乏理論之興趣,因此為學者固有餘,卻無甚思想上的開創性,缺少思想家。
再者,既名為「研究院國學門」,簡稱為「國學院」,而根本沒有辭章與義理的課程和教育,只有考據,國學云乎哉?老實說,其學反而與西方或日本之所謂「漢學」較為接近。
第四,當時以清華的背景,特聘趙陳由海外來任教,自有融鑄東西的雄心,可是這亦只是形式上的。真要鎔鑄東西,談何容易?國學院沒有比較文化的研究方向,連趙元任陳寅恪,對西方文化也並不深知,何況其他,國學院在這方面亦乏表現。
雖然如此,清華國學院仍是值得回味的一頁傳奇。此次清華所辦會議,名稱是「清華國學院與21世紀中國學術」,21世紀學術如何不可知,就20世 紀看,整個學術發展正是國學院之背反。例如,當時辦的是國學院,後來則不再有這種統包性的學科,均採西式學術分科方式,國學分化為中文、歷史、哲學等系所。又如當時所聘,除趙元任李濟較接近專業學者外,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均係通人。擇聘師資之標準,本來也就要求他們能夠對中國文化「全體」有所研究。可是大家都曉得:後來整個學術界所要或所培養的,都不是通人而是專家。
此 外,國學院之教育目標,是要「培養以著述為畢生事業之國學專才」,用韋伯的話說,就是要培養以學術為志業的人。這樣的目標,爾後亦罕嗣響,因為大學之目標,已變成了培養從事某種職業的人,或根本就是養成以政治為志業的溫床。
還有,國學院強調導師,遠採牛津劍橋之制,近挹中國書院之風;開學日即由梁任公主 講書院之精神;希望導師帶學生。後來之教育也恰好不是如此的。所謂好教授,只是會寫書做研究而已,升等考評,皆不重導師功能。
凡此等等,回頭再看國學院,不是令人起無限幽思遐想嗎?其足以針砭當世者,豈淺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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