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张晓雷
(2015-08-28 23:17:07)分类: 故事—荼蘼开在燕园西 |
梦的情景总是一样的:他从床上醒来,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他几乎是从上铺摔下床去,匆匆踩上鞋子,冲出房门。场景切换到校园,他跑过学一,跑过家园,跑过康博斯,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呼喊那人的名字。他跑到商业街上的时候,忽然想起那人是不爱热闹的,也许从36楼出来就直接从南门走了。他于是又飞奔跑出了南门,可无论门里门外都见不到他的人影。他一路都在不停地给他打电话,又给他打电话,可两个人都关机了。
他确定他是找不到他了,于是在惊慌中醒来,浑身大汗。
这场景曾真实地发生过,就在他生日那天的深夜。可它时常出入于他的梦境,让张晓雷现在有些不确定它的真实性了。
如果任冬那晚其实根本没有出现,一切都是他喝多了酒,梦见的,那他也就不用感到内疚了——这样沉重的,让他无法承受的内疚。
田野在他生日的第二天一早就敲开了306的房门。尽管他的寝室就在几步开外的314,可自从他们两人分手以后,田野就再没来串过门。
“Happy birthday.”田野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包装成礼物模样的大盒子。
张晓雷那时眼睛红着,眼圈青着——前一晚,他在打发走了任冬之后草草地睡了一个小时(或者说是晕过去了一个小时),又起来满世界地找任冬,回到寝室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那之后他便再也没睡着——他看着田野,有点不可思议。
“不要吗?那我扔了。”田野作势要走,被张晓雷拉住了。
“你等我一下。”张晓雷小声地说。
他看了一眼寝室的挂钟,还不到八点,靠门下铺的室友已经被吵醒了,这会儿正不无恼火地盯着他,上铺则仍在酣睡。
张晓雷身上的穿戴都是齐的,他只是稍微整了整被压皱的衣角,穿上鞋,披上外套,就出门了。
他从田野手中接过礼物,沉甸甸的。他问:“能出去走走?”
田野点点头,跟着他下了楼。
他们从36楼出来,沿着南门前的主路,一路向北,从一教的走廊里穿过,踏上了去文水陂和未名湖的小路。从第一教学楼前经过的时候,张晓雷想起了大二的那个晚秋。他约着田野在这里相见,第一次下定决心要向他表白,却得知了他已经有了男朋友。那晚田野穿了浅绿色的棉衣,淡蓝色的牛仔裤,和棕色的短靴。那晚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舒克对他的忠诚。那晚他曾在通往湖心岛的路上,一个人哭出声来。
张晓雷还清楚地记着。
走过了文水陂的大下坡。田野用胳膊杵了杵他:“不拆开看看?”
张晓雷蹲下身子,把礼物盒放在地上——这东西拎了一路,更显得沉了——小心翼翼地解开缎带,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纸盒。他再打开纸盒,见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套安达充的《四叶游戏》,是他一直想看,但一直没看的。
“Wow...”张晓雷真心地赞叹道:“我真得太喜欢了!我跟你说过我想看这套漫画么?”
田野耸了耸肩。他这个动作让张晓雷想起舒克,他立刻便知道了其中的关联。
“你最后看到的那条短信。”田野站在离他一米开外的地方,用脚尖在湿润的泥土上轻轻勾点,“是舒克回复我该选什么圣诞礼物的——‘Follow your heart’,记得吧?我最后选定了两个礼物,一个是这套《四叶游戏》,舒克推荐的,另一个是一张用我们的照片放大做成的海报,问他究竟选哪一个好。我不留和他的聊天记录,也是怕你万一看见了介意,谁知道恰恰是最容易误会的一条被你给看见了。”
张晓雷依旧蹲着,两眼死死地盯在漫画书上。
“我其实一直想问你。”田野接着说:“你为什么会一直觉得我和舒克有什么呢?这个直觉是从哪儿来的?是,舒克是长得挺好看的,我和他也聊得来,但是难道好看加聊得来就得操到一块去么?你对我的信任和你对他的信任就只有这么一丁点?”
张晓雷忽然心虚地厉害。“太过在意的人,有的时候就会关心过度……”他无力地替自己辩解。
“可昨天晚上……他不是和你在一起么?”张晓雷忽然想起了一点可以用以反击的论据。
田野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他脸上的表情就像那天在酒店房间摔门离去前一样,叹道:“张晓雷张晓雷……我一直以为我才是世界上最自我中心的人,没想到原来你才是。”
“昨天是你的生日不假,错过了你的生日是我的错不假,他喝多了在电话里胡说八道不假,我和舒克会经常约着一块喝点闷酒也不假。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不能告诉你?”田野的语气变得十分尖锐,令张晓雷愈加不知所措。
田野拿出了打北大之锋辩论赛的架势,继续发难:“首先,就是因为你这种神经质的被害妄想,让我们觉得连正常的作为朋友之间交往都可能被你猜疑,所以只能不告诉你。其次,你以为舒克为什么不愿意见你?你以为是他没脸见你嘛?错!是你先辜负他在先,怎么还有脸在这理直气壮地生他的气?生我的气?!”
“等会儿!”张晓雷也提高了嗓门,“蹭”地站了起来,“我辜负他在先?!我认识他十年,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儿!”
“真得没有么?”田野朝他走近了小半步,“你自己想想,真得没有?你们上高中的时候他难道没有喜欢过隔壁班的一个男生?在舒克跟他表白以后,那个男生难道没有去找你询问过意见?难道不是你跟他说要让他把这个感情搁置一下,先好好学习的吗?“
张晓雷的脑子就跟被美国人在伊拉克用的集束炸弹刚刚炸过一样,“轰”的一声,脑花飞溅。
“如果他跟你的前男友喝一顿酒,你都觉得是对你不可饶恕的背叛,那这个,又算什么?”
他呆若木鸡,无言以对。这件事终于还是被舒克知道了。张晓雷想起他爸爸从小的训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包不住火。他一直以来奉父亲的人生哲学为圭臬,唯独在这一点上屡屡犯错,若非如此,柳明凯不可能拿住谌超在竞选中对他大做文章,而他也不至于在自己21岁生日的次日,便受到田野的责难。
张晓雷像棵树一样,在文水陂杵了一刻钟。田野陪他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替他拿起地上的纸箱,又把包装纸找地方扔了。他回来的时候,口气变得柔和了一些,上来拉住了张晓雷的胳膊:“咱们去找地儿坐会儿吧。这边没有太阳,太冷了。”
他们于是走到了湖心岛的南侧。这里有一块大石,从岛上延伸到湖中,恰能容下一到二人,地方又僻静,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常有人在上面晒太阳。田野先轻巧地跳了上去,又把张晓雷也拉了上来。他们在石头上坐下的时候,太阳也恰好从云里钻了出来。
田野把装着漫画的纸箱垫在脑袋后面,舒服地“哎”了一声,躺了下去。张晓雷不打算躺下,也没有可以垫脑袋的“枕头”,便坐在了他的身边,和田野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不敢碰他。
他是如何从一个堂堂正正,受所有人爱戴的模范生,变成了这样一个形容猥琐、心虚气短的男青年的?张晓雷心中更加气馁。
“你现在在想什么?”田野问。
张晓雷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便不回答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他又说。
张晓雷摇了摇头。
“我在想这两年里我们经历过的所有事,就像是个连环套,一环接着一环,一环套着一环,如果其中的任何一环断了,就没有其他的故事了。”田野闭着眼睛,像是在体会春天的温暖,也可能是在回忆他们所一起经历的每一个章节。
“如果报到的那天你没去帮忙,我就不会在那天认识你和舒克;我不认识你们,舒克就不会在那个时候送我去寝室;舒克不在那个时候送我去寝室,就不会遇到任冬;而我呢,如果不认识你们,也就不会在雾灵山上重新见到谷峰;即使是见到他,如果不是因为当时特殊的环境,我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我不和他在一起,就不会和他分手;我不和他分手,就不会因为这件事和你成天闹别扭,也许也不会分手——这就又套回了第一个环上:如果我们在那一天没有相遇,可能我们到现在也不过只是两个陌生人,或者见了面会微笑打招呼的师兄弟而已。”
张晓雷微微一笑,接着说:“如果不是因为对你死了心,我也不会下定决心去选什么学生会主席;如果我不去选学生会主席,也就没有后来那些狗血的事儿。”
他想起那晚上舒克给谌超的那拳,忽然心中一阵温暖。
“那你觉得,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们的处境会比现在好么?”张晓雷问田野。
田野说:“昨天舒克问了我一样的问题。我想,如果这一切都不发生,我们也许没有爱上这个人,也可能爱上了那个人;没有和你分手,也可能和别人分手。和别人分手会不会就比和你分手少痛苦一点?我也不知道。”
“你相信平行宇宙么?”田野又问。
“我对它知道得太少,不敢妄言相不相信。”张晓雷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到每个平行宇宙里兜一圈,看看自己在哪个世界里活得最好,看看到底是自己的哪一个决定导致了现在的不快乐。”田野笑了。
“知道了又如何呢?如果你确切地知道是自己的某个选择害了自己,难道不会更痛恨自己没长个更聪明脑袋么?就像我现在知道了自己犯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错误,导致了不可挽回的后果,想要补救却无能为力——我倒是觉得,还不如不知道那些错误好。把错怪在别人头上,总是容易多了。”张晓雷叹了口气。
“你说谁不能饶恕你?”他问。
“你说呢?”张晓雷反问。
“你如果是说舒克,那我不能替他做结论,但我觉得你认识他比我久,应该更清楚他的为人。但如果你说的是别人,你就别担心了。”田野笑笑,似有羞涩之意,“他自己也有错,谈不上宽恕别人。”
田野今天的所说所做,实在大异平常。张晓雷不由地猜测他是否对自己回心转意了,但这样的猜测过于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演变成另一场心灵危机。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更多抑郁的理由。
两个人在沉默中呆了一会儿。田野继续闭目养神,张晓雷望着湖发呆,一时数一数云的倒影,一时看一看水面的波纹,脑袋空空。他抬起头时,发觉天竟是蓝的,树梢已是郁郁葱葱,花也开了,在湖的此岸和彼岸,这里一团粉红,那里一片淡紫,而到了那里,又是一抹鲜亮的黄色。洒在他肩上的阳光是那样柔和,扑面而来的春风也是那样和煦。原来当我溺在水里的时候,水上的一切依然自顾自地美好。
他听见身旁有织物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回头看时,见田野已坐了起来。他眯缝着眼,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伸了个懒腰,露出了半截结实纤细的腰来。
“那我走了。”田野站了起来,转身把纸盒拿了起来,拍了拍,递给张晓雷,“你接着枕吧,还挺舒服的,或者直接就开始看起来,whatever。”
张晓雷冲他笑笑,接过纸盒,没有起身。他有想要抱一抱他,再陪他一起离开的冲动,但他没有。张晓雷留了下来,依田野所言,枕着纸盒,在暖暖的阳光里看完了16本《四叶游戏》。
从那天起,张晓雷开始试着慢慢振作起来。那些事情严重地困扰着他:他对舒克的愧疚,舒克对他的失望,他在田野身上忽然看到的希望,以及害怕希望落空的失望。想到这些结果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张晓雷感受到了比“后悔”和“懊恼”级别更高的痛苦。但他努力不让这些负面的情绪将自己吞噬。自己躲在幕布后面苦恼,不如走到台前解决问题。和自己争斗,不如同他人讲和。
在和田野见面一周之后,张晓雷给舒克拨了一个电话。这离他们在寒假里上一次说话,已经一个半月了。对话不长,也不热络,但至少是一次正常的通话——都是他们平常会用的语言,平常会用的语气,聊了一些平常不会说的事情。最近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吧?在过去的十年里,这是根本不用问的问题。他们天天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哪里还用得着张口?
张晓雷最后提起了李崧的事情,但舒克一听见那个名字,就打断了他。
“算了,”他说:“我和他都已经互相谅解了,就更没必要把别人也搀和进来了。你就把这事儿忘了吧,以后就当它没发生过。我也一样。”
这样也好。张晓雷虽然善辩,可他说不了胡话。如果真要和舒克解释这个事儿,他怕到最后只能吐露实情: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不想你跟别人好。
如果非要说出这个话来,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张晓雷开年以来持续地情绪不佳,最终也反映到了身体上,吹个风就感冒发烧,着个凉就喷嚏咳嗽。他本来就不如舒克身强体健,身板甚至还不如刘壮壮结实,但体质迅速下降还是最近的事。
真得需要振作些了。他想。
四月初的时候樊书伟又从香港回北京派驻了一段时间,便约着张晓雷吃了几次饭。两个人相隔两月第一次见面,樊书伟惊呼:“你怎么瘦成这个样了!”张晓雷挠头道:“累的,累的。”
“不是累!”樊书伟说:“我哪次见你,你也没特别轻省吧?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你这不是累,是蔫了!整个人精气神儿都消下去了!你这样不行啊,得多吃多运动。年纪这么轻就消瘦成这样哪儿行!”
被樊书伟这样干练的人中气十足地批评萎了,更让张晓雷觉得自己真是萎了。
“你最近特别忙吧?都没怎么联系。”张晓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许是被解不开的烦心事儿缠得久了,他如今发展出了一种回避型的人格:若一件事情是想不明白,不想要明白,或者想要不明白的,就干脆把它搁到一边,不理它,不看它,不回答与之相关的问题。久了,就会以为这个问题本不存在,就像他如今愿意相信任冬那晚的出现是个梦一样。
“啊……”樊书伟低下了头,歉疚地笑了笑:“抱歉啊。我之前是看你的状态不好,感觉你很多事儿没想明白,就想多给你点时间想明白点。没想到这次见到你状态更差了。”
他以为我是在责备他为什么追了我一阵儿忽然停了。张晓雷觉得有点滑稽,有点委屈,又有点心酸。人若是在意一件事情,就以为人人都在意这件事情。
樊书伟勉强笑了笑,又问:“还是因为和那个小师弟?”
张晓雷摇了摇头。
“你是还喜欢他对么?”
樊书伟不依不饶,张晓雷避无可避。他觉得自己没有说假话的理由,便实话说道:“是,时不时地还是会想,他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过我,之类的。前一阵他来找我,跟我说了些话,我就觉得很开心。综上所述,我想我应该还是喜欢他吧。”
樊书伟叹了口气:“I can’t say I am encouraged by this...but, I understand.”
他跟张晓雷说了他和他前男友的故事,从两人认识,到两年的相处,到两年后的分手,直到分手后的藕断丝连。
“你别看我们都分手这么久了,但你要真问我,我只能说心里还是有一块是属于他的。”樊书伟喝了口热咖啡,把这冰冷坚硬的事实咽了下去。
事隔几天他们第二次见到,桌上坐着的除了樊书伟,还有田野。他说是约着田野来谈SICA和首都联盟的事情的。张晓雷那时心里便有些疑惑。
第三次,樊书伟又约了张晓雷和田野吃饭,自己却临时放了他们鸽子。张晓雷心里的疑惑被一封来自师兄的短信证实了:“师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我还是喜欢那个自信、积极的张晓雷。”
如果樊书伟知道和张晓雷的这一面本来会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不晓得他还会不会爽约呢?无论如何,这很快就变成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