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分手了一次。

 

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撕心裂肺，只有一种空洞感，一种麻木感。他仍感到悲伤在流淌，仍感到爱情的余温，但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往，不知该何处安放。

 

那悲声是为谁而作？那温暖是因何而来？谷峰？晓雷？还是他自己？

 

田野闭上眼睛，耳边依然响起他和他的声音。有时这个人近一些，有时那个人近一些，有时他不知道哪个人离他更近（或更远）。可他知道，他确切地知道，撇开一切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论，他与这个人分手，其实是为了那个人。

 

他不是做错了一件事，他是做错了所有的事。

 

他们那日在富驿住的房间，是去年期末考之后，他和谷峰住的同一个房间。上一次，从富驿出来，他和自己的前男友去和前男友的前女友吃了饭；这一次，依旧是从富驿出来，他和现在已经变成了前男友的男朋友去和自己当时的前男友吃了饭。但每一次，谷峰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能在他的心里钻出眼来。

 

他是那么努力，想要在谷峰面前显得自己过得好，显得自己与张晓雷亲近，但谷峰连一个在意的眼神也没有留给他。连去加拿大留学这样的大事，他都是在和舒克聊天的时候顺嘴带出来的，事前没有给他任何预警，事后也没有任何解释，就是这样：顺便通知你一下，我要去加拿大了，陪我女朋友，再也不回来了，拜拜吧您那！Loser！

 

就是在那顿饭上，田野清楚地认识到，让谷峰以为自己在一段甜蜜的恋情中，比他的恋情究竟甜不甜蜜更加重要。This is bad.  This is really bad.

 

吃完那顿饭之后，他真心只想自己安静地呆着，哭一会儿而已。他知道谷峰已经是过去式了，即使不通过这样戏剧性的巨变，他也总归是要慢慢远去的。但张晓雷连这个让他自己消化一会儿的自由都不给他，一整个下午，就那样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像是在故意试探前男友的离去对他造成的影响。他只好憋着，把所有的情绪都憋在心里。

 

而就在他已经把悲伤和震惊消化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张晓雷又把他带去了文津……

 

那是谷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他庆祝生日的地方。在走进文津大堂的时候，田野感到自己已经脆弱得可以被人轻轻一拳就打成玻璃渣了。

 

他知道张晓雷一直在努力想要给他多一点温暖，而他也一直努力尝试着给予他回报。但无论是他给的温暖（话中有话的关心）还是他给的回报（心猿意马的拥抱），都是那样寡淡无味。

 

但田野并没有想到要和张晓雷分手，直到那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精神上的脊梁。

 

田野在刚刚滑进浴缸的时候就意识到他的手机落在了卧室里。放在平时，他是不可能在没有手机看的情况下泡半个小时澡的，但那天他太累了，便放弃了要张晓雷把手机送进来的念头。

 

他放弃这个念头也不光是因为累。张晓雷——怎么说呢，是个“感情细腻”的人。从好处上说，叫感情细腻，从坏处上说，就叫疑心病重。什么意思？你跟他交往试试看就知道了。平时两个人一起出去，如果田野在手机上花的时间稍微多一点，张晓雷就会开始猜疑他的聊天对象——他从来不会直接表达这种不满，只会貌似漫不经心地问一句：“跟谁聊得这么开心？”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每次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手上总会不自觉地多做一些无谓的动作，比如拿起杯子，或者挠挠鼻子，或者把双手抱在胸前，又或者不自然地把双手揣进口袋里……

 

谷峰曾经跟他说，“掩耳盗铃”在心理学上是成立的，人经常会用物理动作来应对心理上的剧烈波动（尽管这是完全徒劳的），比如在受到震惊之后用手捂住嘴或胸口，好像这样做可以保护自己一样。而每次张晓雷多余的身体动作，都会出卖他心里的担心或不快——无论他嘴上怎么说。

 

如果我现在再特特地要求张晓雷把手机送进来，他一定又会瞎想我是不是要跟谷峰联系了。天地良心，要不是你自己假装大度要约他吃饭，我都多长时间没联系过他了！田野于是决定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泡个澡。

 

但他是一个不能离了智能手机的人。刚从浴室出来，跟张晓雷温存过一番，田野就去拿自己的手机。疑点很快就出现了：他的手机不在原来放的位置，被移到了床脚，而且上面还欲盖弥彰地放了一个枕头。田野满腹狐疑地打开手机，检视自己的短信收件箱，果然，最上面一条他从未见过的短信是处在已读状态。

 

“你看我手机了？”当他最初向张晓雷发起质问的时候，田野本没想就这点小事跟他大做文章的。说实话，他也不是没有偷偷地看过张晓雷的手机，而且张晓雷手机里的内容从来也都让他非常放心——这是他最喜欢晓雷的一点，让人特别有安全感。

 

但张晓雷回应这个问题的方式让田野心寒。他先是坚决抵赖——你要撒谎也撒得像样一点，不要一边结巴一边又把手抱到胸口，你不知道这是你心虚的标志吗？在田野向他展示了完整的证据链条（包括短信的状态、发信的时间，等等）之后，他又回避了自己看过短信的事实，将话题转到短信的内容上。

 

“好吧，就算我看了。”张晓雷说：“那也是因为有我不得不看的理由。我们中午刚跟舒克吃过饭，有什么事儿非得这么一会儿又要联系的？而且你干嘛把之前和他的聊天记录都删了？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Follow your heart’又是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需要‘follow your heart’？”

 

“Oh my god... OH MY GOD！！！”田野已经几乎是在吼了：“张晓雷！！你真得是要问我这些问题么？你确定么？！”

 

张晓雷把双臂在胸前抱得更紧了，完全退入守势，语气和表情也更加软弱了起来。他犹豫着，好几秒钟没有说话。当他重新开口的时候，说出了张晓雷当面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了。是谷峰的事，所有的这些，这些要你follow your heart的事，都是关于谷峰的，我说的对么？”他低声说。

 

田野几乎要气炸了。

 

我居然昨天还在绞尽脑汁地给这个王八蛋挑圣诞礼物！他从来不是一个很会送礼的人。别的情侣都有各种感人的收礼故事可以在派对上分享，连谷峰都给过他布置过一个令人惊喜的生日之夜，可田野却从来没有送过别人什么特别的、值得别人记住的礼物。今年，他想有所不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需要别人的帮助——还有谁能比舒克更了解张晓雷的喜好呢？他最后一条给舒克的短信是问他到底在一套精装《四叶游戏》的漫画（张晓雷最喜欢的漫画家是安达充，而四叶是他唯一一部还没看过的安达充作品）和一幅用他们俩的一张照片做成的大海报之间到底要选哪个好。舒克也是的，到底哪个好来个干脆的也就完了，说什么follow your heart之类的屁话。

 

至于为什么要删舒克的短信，田野也是有理由的，只是这个理由不太好跟张晓雷解释。从很久以前开始，田野就知道张晓雷猜疑舒克和他的关系。这也刚好证明了这个人的心有多重：舒克和他是十几年的好朋友，而且我跟舒克的来往就算用一般朋友的标准衡量也不算密切的，就这样他也会猜到我们两个头上！在他们三人的关系最紧张诡谲的那段时间（也就是田野和谷峰交往之后，舒克和任冬交往以前，田野和张晓雷几乎不见面、见了面也不说话的那段时间里），有一次田野和舒克、刘壮壮两个人吃饭，舒克劝他尽量少给他发短信打电话，也少在自己的微博下面留言，因为难免会被同宿舍的张晓雷撞破，又要多费唇舌，而且费了唇舌也解释不清。因此，在和张晓雷开始交往以后，田野也就尽量不让任何与舒克的通信记录出现在自己手机上，为的——就是像舒克所言——不让大家费徒劳的口舌，增加他兄弟二人之间的芥蒂。

 

这种理由，我要怎么跟你说啊！“要不是你那么小心眼，我有病要删短信玩啊！”我倒是想跟你说，你愿意听吗？

 

饶是有一副伶牙俐齿，田野在当场也是气得只有打哆嗦的份。百口莫辩，有口难言，什么叫千言万语张口无言，他现在算是有了切身的体会。

 

他愤怒地草草穿上了衣服，丢下一句“I’m done！”，便暴风般地离开了酒店房间。在把门摔上以前，他转过头来，大声重复了一遍：“I’M DONE!!!!”

 

张晓雷看样子是被吓傻了，僵直地躺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那天晚上，他不停地给田野打电话、发短信，用尽了各种卑微、乞求的字眼。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更多的短信涌了进来。

 

若说他没心软，那是不对的。假如张晓雷在那天晚上追出了酒店，或者如果他像舒克对任冬那样，冲到自己的寝室来找他——田野曾经想过——他也许会在当场就原谅了他，假装一切事情都没发生过。

 

可张晓雷给了他太多思考的时间。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一件好事，但实际上这是件坏事。也许我的思考只造成了一个本不该有的结果。也许像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被允许做过多的思考。

 

在这几天里，他试着去思考为什么张晓雷那么容易惹他生气（他虽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但当他和谷峰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脾气至少还在“合理”的范围之内，而和张晓雷在一起，甚至连他自己都会经常觉得自己过分了——当然，是在已经发完脾气了之后）；试着思考为什么紧紧闭上眼、幻想着是谷峰在自己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才能在和张晓雷的性爱中得到高潮；试着思考张晓雷在努力挽回他们二人的关系的时候，和谷峰在努力挽回——至少是看上去在努力挽回两人关系的时候，他的感受有何不同。

 

这些思考的结果是：他原来，真得没有那么爱他。他以为时间可以抹平伤痕，晓雷终将替代谷峰在他心中的位置，可是他错了，他没有替代他，他只是成为了他的替代品。

 

继续下去这样的关系，最终会伤害了晓雷，更重要的是，也会伤害他自己。因为田野知道，日子越久，他会越不忍心去伤害他，那个从来对自己只有温柔的男孩。

 

11月30日。在田野20岁生日到来的那一天，他在短信上告诉张晓雷：“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给彼此一点时间和空间，考虑对方是不是真正想找的人。我有这样的疑惑，我相信你也有。”

 

他犹豫着按下了发送键，而在按下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后悔了。他想再给他发一条短信，告诉他这不是他真得想说的，告诉他自己其实很喜欢他，但为时已晚。

 

晓雷很快回了一条短信：“你的生日礼物我会放在大图二楼自习区左下角的储物柜里，锁的密码你知道的。亲爱的，祝你生日快乐。”

 

田野使劲忍着，没有让眼泪在他的脸上滑过。Birthday boy don’t cry. 他告诉自己。

 

 

 

 

 

“诶诶诶，喝啊，愣着干什么！”

 

他对面的女孩冲他举了举杯子，晃了晃杯中的烧酒。

 

“真没想到除夕夜居然是跟你过的。”田野苦笑着说。

 

“哎，什么意思啊？我也不是很想跟你一起跨年好嘛！”谈一翻了个大白眼，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别说！你让我猜猜啊！”谈一咬了咬筷子，一笑，说道：“你呢，今天当然最想的是跟谷峰一起过了，但是人家已经要跟前女友双宿双飞去北美了，用不了几年人家就会赚美国票子住美国房子生美国baby。”

 

“是加拿大。”

 

“别打岔！”谈一伸出韩国料理专有的铁筷子屁股在他的手背上敲了一下，“所以这个选项自然是不行了。谷峰没了，第二人选怎么也该是张晓雷，他虽然没有谷峰帅又没有他那股你喜欢的坏男孩的劲儿，但是人温柔个性也好还会照顾人，可惜这人又被你自己甩了。第三人选呢，是舒克那帮家伙，但是他们都是张晓雷的人，你跟他已经分了手，自然也就不好在跟他的人厮混。所以，最后就剩下我了。”

 

谈一得意地看着他，问：“我说得对不对？”

 

她非常擅长用这种具有侵略性的眼神看着对方，配合上她标志性的大红嘴唇，制造出一种让人无法说不的气场。

 

“前两个顺位勉强算是猜对了吧。”田野笑了笑，“但第三个猜得不对。第一，我其实本来跟他们并没有那么要好。第二，人家今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跨年计划，根本没空搭理我。所以了，你其实还是排在前三名的，怎么样？开心了吧？”

 

谈一夸张地拍起了手，朝田野抛来一个飞吻。

 

“就你这演技也能当北大剧社的副社长？你是负责演什么？一个演技很差的女人么？”

 

“对啊，我演一个演技很差、脾气又臭、跟自己的完美男友闹完分手又立马后悔的傻女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谈一已经变成了他能够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他可以允许她挖苦、讥讽、攻击自己而不与她争辩或生气。能够被允许对田野这样做的人的名单——好吧，说是名单，其实只是写着两个女人名字的纸而已：谈一，还有他姐。

 

田野自己也不晓得他为什么对谈一格外宽容。是因为她和自己一样也是谷峰刘泠案的受害者？还是同作为“性少数派”的事实使他们对彼此的处境更能感同身受？更多的，也许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可以被模糊地描述为“天生的好感”，或者“友情”之类的东西。

 

“说真的，张晓雷你真不打算要了？”谈一吃了一块烤牛舌，一边大嚼着一边问道。

 

田野摇了摇头：“我现在的问题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我直觉是如果继续沿着原来的道路走下去，是自私而且错误的。我在只能够给他虚假的快乐的同时，我也会因为需要不停地伪装而变得很不快乐。其实现在想起来，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之所以那么容易生气，可能就是因为潜意识里痛恨自己一直要装作很爱很爱他的样子——事实是，我根本还没忘掉谷峰，我真得没有办法用那样的标准来爱他。”

 

“Well，”谈一叹了口气，“是不是‘错误’我不知道，但我坦白地告诉你，你现在选择和他分手的理由，就和你可以继续和他一起走下去一样，都是‘自私’的。给他‘虚假的快乐’，貌似是件不好的事儿，但对他来说，到底有什么区别呢？对我们任何一个人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就像你今天跟我说我在你跟前能排前三名一样，你说假话你难受，但我听着很舒服啊。不管是虚假还是真实，快乐就是快乐。你是以不给自己添堵为由，剥夺了他的快乐。”

 

不知是因为喝多了烧酒，还是因为被真相狠狠地抽了一巴掌，田野觉得自己脸上发烫。

 

谈一又叹了口气，说：“不过话说回来，谈恋爱这件事，你自己开不开心是最重要的。张晓雷是死是活的，who cares？来，喝酒吧！”

 

“喝酒！”

 

他们的酒杯在空中相会，“呯”的一声，有一点烧酒从杯中溅出，洒到了烤盘上，发出“滋”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