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田野
(2014-08-08 14: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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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分类: 故事—荼蘼开在燕园西 |
燕园派出所的日光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原因,看起来煞白煞白的,让人生惧。
派出所的警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做着笔录。他到底写了点什么,没人知道。也有可能是在画黄色漫画呢。不知道为什么,田野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好笑。执勤警官本来是不让“无关”人士跟着的,但田野相信自己不属于“无关”人士——他和三大男主角中的两人都有密切的关系,怎么能“无关”呢?于是便自觉地跟来了,警察和学生会主席两次哄人他都当成别人的事儿,厚着脸皮没走。
经历了一场如此盛大而成功的十佳决赛,今晚本该是属于欢乐和庆祝的——至少,无论如何,不应该属于派出所冰冷煞白的办公室,但一切(literally everything,不光是今晚,也不光是这场晚会,是“一切”,至少是我这个可怜的师兄张晓雷的一切)都在这个可怜可笑又可恨的男子出现的那一刻被改变了。
闹场男生的身份已经揭晓了:北理工的学生,叫谌超。据谌超说,他去年曾经和张晓雷“交往”(当然了,也包括性交往)过一段时间,张晓雷那时候一直用假名和他联系,后来怕他来学校找自己,就换了手机拉黑了QQ跟他断了联系。田野相信他所说的应当基本属实——他所了解的张晓雷倒像是会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想要深柜的人可一定要选好男朋友,碰上像我这样龟毛的,是麻烦,一会儿要吵,一会儿要哄,但毕竟龟毛和神经病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level。像碰上谌超这样的,就不是麻烦两个字能形容的了。张晓雷可真是倒霉倒到外婆家了。
在体育馆里舒克狠狠地给了谌超两记教训,算是没让这孩子太得意忘形。他第一脚踹在谌超背后,谌超当时就“扑街”了,在地上哼哼着爬不起来。
“你还胡说八道不胡说了?”舒克问。
“我没胡说……”谌超挣扎着坐了起来,指着张晓雷:“他……”
舒克把学生会那个黑胖黑胖的主席一胳膊甩得一个踉跄,过去照谌超脸上就是一拳,又问:“你还胡不胡说了!”
谌超的脸一颊微红,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So much for the pacifists. 除了佛祖、菩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在受到和张晓雷同样的对待时,都会希望有一个舒克能为他挺身而出。
田野现在知道为什么女孩子们都喜欢古惑仔了,在暴力运动中的男子实在能散发出一种令人无法置信的美感和性吸引力。谷峰曾经跟他说过,现代人类的很多无意识的心理活动,其实都是现代智人在数万年间进化的结果。在早期的人类社会中,一定是擅长暴力行为、能够保卫家园、获取猎物的男性占据着优先交配权,这一优先权直到几万年后才随着科技的发展让渡给了更聪明的人。但是受这几万年进化史的影响,女性人类本能地还是会优先选择长于暴力的男子作为交配对象是件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
不知道谌超是不是也是这一理论的受害者,反正他自始至终没有对舒克表现出丝毫敌意来。警察不是他喊来的——究竟是谁叫来的至今不详,学生会的胖主席私下已经发过几次毒誓非要把此人揪出来不可(听几个学生会的人私下议论,这事儿没准是张晓雷的竞争对手策划的呢!)。到了派出所,谌超面对警察也答非所问,对挨的那一顿打只字不提,只是跟祥林嫂一样一遍遍地说他跟张晓雷的那点破事儿,招得舒克火冒三丈,两次威胁要继续对他使用武力(师兄你得冷静,没准人家就是喜欢SM呢,别上了套啊~),但被警察以“关你一晚上信不信”相威胁,只好不支声到角落里坐着去了。
张晓雷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眼神呆滞地看着地上。他累了一整天,最后还碰上这种毁灭性的打击,田野实在觉得他可怜,专门跑出老远去,到东门外头的通宵便利店买了热牛奶咖啡和面包回来。舒克倒跟没事儿人似地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半巧克力面包,还分了一半给在一边流口水的值班警察。张晓雷一动不动,只是在田野把已经打开、插好了吸管的咖啡递到他手边的时候接过来,嘬了一小口。
田野试着去理解张晓雷当下的心情。刚刚20岁,他已经是校园里一呼百应的大哥、许多张关系网的中心点、多少师弟师妹仰望却不敢企及的人物,也是下届校学生会主席和全国学联主席的最大热门、明日的政治之星。可就在刚才,在他刚刚又完成了一项超越前人的事业,正该春风得意的时候,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了如此的羞辱——啊,羞辱这个词用得是不是不太正确?一个人被公开地指出他曾经做过的事情,能够称之为受到“羞辱”吗?可每个人不是都有选择不将一些隐私公之于众的权利吗?比如说,在公开场合说某个人拉的屎很臭——即使那是事实,也还是一种羞辱。更具有毁灭性的是,谌超的故事有因有果,十分完整,而张晓雷在遭受攻击之下又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今后再想要反驳、否认,可就更难了。张晓雷白璧无暇的名声毁于一旦。他今后的每一次抛头露面,都必须要面对场下会有人轻声议论他的事实。
这种心情该有多么糟糕得可怕,除了张晓雷自己,还有谁能理解呢?
他们几人终于得以摆脱谌超和学生会主席,独自走在回寝室的路上的时候,已经过了三点。张晓雷忽然转过身去,一只手搭在舒克的肩上,嗓音中带着深沉的疲惫与真诚的感激,说:“好兄弟,谢谢你。”
舒克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抱着他。张晓雷终于伏在他的肩上,哭了。
清晨五点,田野走进水房的时候,窗外的天虽然还黑着,但夜色已经很淡了。他吃惊地发现舒克也在屋里,面朝着窗外将白的夜,背对着门口,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只手插着腰,显得疲惫不堪。
舒克听见了脚步声,转过头来。
“你也没睡?”他问。
田野笑了笑:“回来了就躺着,但是一直没睡着。”
“这儿的味儿真不好,我正打算走呢。你要是睡不着,要不要一块儿下去走走?”
“当然。”田野欣然应允。他俩各自回屋换了身轻便的长衣长裤,便出门了。
五月初的北京依然微冷,早晚出门还得着略厚的运动衣才舒服。
“广东的这个时候,应该要比这儿暖和多了吧?”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舒克这样问他。
“嗯,五月份都已经热起来了。太阳一出来就会很晒,没有春天的岭南人民辛苦哇!”田野感叹道。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也不晓得是谁负责带路,但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一教背后通往博雅塔的那条路上。这时候远处的树和屋顶都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
“他们说,未名湖附近长着一株荼蘼——你知道,就是红楼梦里麝月抽中的那一支,‘韶华盛极’的那种花。”他们从博雅塔下经过,往西边未名湖畔走去的时候,舒克忽然说。
“他们?”田野疑惑。
“Well, stupid folks.”舒克笑了笑,“但我也还真信,在这附近左左右右地找过——我跟你说过吧,我奶奶是教生物的,教过我认过这些玩意儿——但是都没找到。他们说那个是真正相信爱情的人才能找到的。”
“还是‘他们’?Stupid folks?”田野说完自己都乐了,舒克也跟着笑。
“是啊。但也许是真的呢,至少我自己,是没法把这种说法证伪了。”
“因为你不相信爱情?”
“‘相信爱情’……什么叫相不相信啊?爱情是可以选择‘相信’或者‘不相信’的东西么?”舒克停下了脚步,“但是我呢,现在对恋人之间的感情是持比较悲观的看法。”
“怎么说?”
“无论是以哪种方式结束,at the end of the day,爱情归根到底不是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东西。你看看我,再看看你,再看看张晓雷、拉拉、壮壮,每个人都轰轰烈烈地去爱,或者至少自称是去‘爱’了,结果呢,看我们这一个个的落魄样。爱情结束的方式各自不同,但结果,都差不多,差不多的难受,差不多的悲观厌世。我看每一个都差不多。”
“但是,如果不结束呢?难道没有这种可能么?”
“有么?”舒克怀疑道:“我爸妈确实到现在都没离婚,但是我怀疑他们之间还剩下多少可以叫做‘爱情’的东西。”
“我倒也不是特别看好我爸妈——确切地说是我爸和我后妈。”田野笑道:“同床共枕是肯定的,相濡以沫也许是,至于爱情嘛……”
“爱情在某一个时刻就蒸发了,或者突然就再也不重要了,这跟‘结束’没有本质的分别。”舒克仰头看着刚刚从他头顶掠过的鸟,“结束之后,每个人的心里无不是留下一个大大的洞,只是各人填补的方式不同罢了。有的人是用孩子,有的人是用‘亲情’和‘老来伴’的必要性,有的人是用一夫一妻制的法律义务,但像我们这样,无可用来补偿的,就只能由它空在那儿,风吹雨淋的,不知道哪天能填得上。”
舒克停下了脚步,看着右手边的石舫。
“你看,这个石舫,我跟同一个男孩在上面躺过三次。第一次,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但我们都没迈出那一步去。第二次,我心里有了别人,但我知道他心里有我,他给我准备了一个和我给别人准备的一模一样的贵死人的礼物,可我什么也没有给他买。第三次,我心里的那个别人来了又走了,他心里也住进了别人,但我知道在某个角落里我还在那儿。无计可施,无路可走。然后我第二天就发了高烧——这是不久之前的事儿。”他叹了口气,“你看看,我们这样爱过来,爱过去,最后的结果是两个人各自带着心里的一个大窟窿离开。早知如此,最初何必要动那个心呢?”
舒克看着他,田野一时语噎。他们又往前走了好久,他才终于说:“可是谁又能知道什么时候的什么事情、什么状态,才是‘最后的结果’呢?”
田野笑了笑,“只要假设我明天还能继续活着,在这个问题上,我仍然是个乐观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