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田野
(2014-03-28 21:12:17)分类: 故事—荼蘼开在燕园西 |
“你小子又跑哪儿去了?打电话也不接。”张晓雷问。
“跑步呢。手机没电了,就扔宿舍里了。”舒克举起手里形同砖头的黑屏手机,朝张晓雷挥了挥。
张晓雷笑了笑:“你现在是没人需要联系,用不着手机了是吧。”
田野见舒克黑着脸,翻身上了床。他今天晚上从张晓雷那儿听到了舒克和任冬聚而复散的离奇故事,心里有股由衷的、因为通感而导致的同情油然而生。他明白,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想象和期待之后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当事人会有什么样的心情。而这样的爱临到末日,给相爱的人带来的苦难有多么深重,田野也感同身受。
“你还是去未名湖跑的步?”张晓雷大概自知失言,于是转移话题问他跑步的事。
舒克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个给你。”张晓雷递过来一个大包,“是樊书伟让我带给你的,说是你让他带的,给了你就知道。”
舒克接过了购物袋,表情有些诧异,一边嘀咕道:“我没有让他给我带东西啊。”
他扯开购物袋口封得严严实实的胶条,里面露出浅绿色的服装面料来。舒克把整件衣服抽出来展开,原来是件羽绒服。
“嗯??”舒克皱着眉头,“你确定他是要你带给我的吗?我没有让他帮我带过衣服啊。”
张晓雷也好奇地走上前,拿住一只袖子,研究上面的标记。
“Mon……Monc……ler……Moncler。”他勉强把单字拼读出来,天知道他念得对不对。
“哦……上次跟他吃饭,最后出门的时候,我顺口夸他穿的羽绒服好看,可能他就上心了……”舒克把羽绒服扔在了一旁椅子上。
“师兄,”田野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开口了:“听说你前几天病了?现在好了没有?”
舒克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说:“全好了,谢谢啊。”
“人家听说你病了,特意要来看你。”张晓雷在一旁“解说”。
“哦……谢谢……”舒克又重复了一遍。田野知道舒克不擅于待人接物,但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一直都还挺亲切、活跃的,至少从没显得沉默寡言过。现在连在我面前说话都是这样地外交辞令了,看来的确是心情不好呢。
“那你早点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们了。”
张晓雷说要送他出去,被田野婉拒了:“就隔着几步路,还送什么呀。你也太客气了。”
张晓雷坚持把他送回了几步远之外的寝室,临别时,他在他的肩上拍了拍:“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尽管来找我好了。”
田野感激地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然后关上了寝室门。
室友们都看着他。张晓雷在一年级的小学弟之中是很有威信的,大家都知道他能耐大,人脉广,又愿意提携后进,很多人见到他都叫一声“晓雷哥”,以显得尊重而亲近。田野感觉有一点欣欣然,多日以来他的生活乌云密布,如今终于镶上了一点银边。
他倒不是庆幸在谷峰之后还有一个质量上佳的备胎——他若是明着存了这样的想法,那得成了什么人了?那真真是要比港商养在深圳的二奶还不如了。只不过,这世界上还是有人——而且是一个方方面面条件一流的人——觉得他好,认为他值得喜欢,这样的事实让他在北京二月的冰冷包裹之下,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他和谷峰的关系还没到必须要画上个终止符的时候——至少田野自己认为还没有。他本来希望谷峰能追着自己在情人节当天回到北京,但这个腹案失败了。当然,这不能完全怪谷峰。田野因为赌气的缘故,在听谷峰说要上他家堵门的当晚就飞回了北京,之后也没有跟谷峰报备过自己的行踪。谷峰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哪里就能知道他是跑回了学校,还千里迢迢地跑回来找他呢?
但他总希望他和谷峰之间的关系是不一样的,希望他们能有一种心里灵犀的默契。如果他真得用心想一想,我还能去哪里呢?
现在再纠结于这些琼瑶剧女主角的内心独白已经没有意义了。在得失能够由得人选择的时候,纠结、愤怒、悲伤、发脾气是有意义的;可现在,得失由不得他选择。在经过了一个寒假的煎熬之后,他如今知道,自己不能失去谷峰。光是想到他们两个可能的分离,都能让田野可以蒙在被子里哭到半夜。他不能失去他。
但是,为了留在谷峰的身边,他愿意付出多高的代价呢?如果这个代价是必须接受对方的心里有一个别人,如果这个代价是真得要像他曾说的那样,和谈一刘泠假结婚,又当如何?
田野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但他知道他不能够做什么。他不能够失去谷峰。
谷峰最近的态度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他在“海港城事件”上的态度不能说不好——给田野发了十几条短信,打过七、八次电话(头四、五次都被他挂了),诚恳地解释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谷峰的理由翻来覆去地讲过许多遍,田野背也能背下来了:(A)他和刘泠每年春节都去香港玩,(B)今年刘泠又约他一起去买衣服和护肤品,(C)他认为朋友一起出去逛逛街没有什么不合适,(D)如果告诉田野的话又会造成不必要的不愉快,因为——(1)他根据以往的经验认为田野每每碰到涉及刘泠的问题上就会变得“过度敏感”(当然,为了这个措辞谷峰又多付出了几条短信的代价),(2)情侣之间还是需要有一定的独立空间(可以想见谷田双方又就“独立空间”的内涵与外延展开了激烈的探讨);所以,总结起来:(E)他并没有“背着”田野单独与刘泠约会,而且这个事件就是单纯的朋友逛街而已,田野不应当做过度的联想和解释。
田野的内心要求他毫无保留地接受这个解释。
人是可以选择自己相信或不相信某件事情的,逻辑和理性的发展就是为了帮助人类更好地作出这样的选择。可惜的是,在人们选择信仰的时候,逻辑和理性从来没有起到他们应该起的作用,而使得我们总是先做了选择,然后再回过头去为我们所做的选择寻找原因、动机、理由,来证明我们的选择并没有错。
如今,田野也面临着这样的困境。他的理智拒绝谷峰的说明:谷峰之前明明说自己是在外婆家,所以没法出来陪田野的,那时田野其实就隐隐地怀疑这个借口的真实性,而现在,它比之前的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更像是一个——借口。他的逻辑分明在告诉他,谷峰也许整个春节都和刘泠在一起,逛街、吃饭、饮茶,也许还有其他的事情,田野不愿想也不敢想。但感性却要他接受谷峰清晰罗列的A B C D 1 2 3 4,相信他真得“和刘泠没什么的”,只是“单纯的朋友逛街”而已。为什么呢?因为如果不这样相信,他的心无法被说服去继续爱他,而不爱他,又是心所无法接受的结果。因此,田野的内心要求一个有利于谷峰的无罪辩护,而内心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足够让所有的逻辑和理性都洗洗睡了。
抛开谷峰的道歉和解释(或者称之为“狡辩和借口”)不论,他最近的行为也没有令田野真心信服于他对他忠诚和爱。开学以后,他们只见过一面。见面时田野当然是绷着脸的——他还在为刘泠的事情生气,他一定要把这个情绪反映出来——但谷峰也并没有田野想象中的和颜悦色、委曲求全,做小伏低地求他谅解。
他原来哪怕是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吵架,哪怕不是真得自己犯错,都会蹲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没话找话,哄我开心的。可现在,田野冷落着谷峰,谷峰也就神态自若地在一旁翻着手机。呆了一会儿,田野赌气说:“回去吧。”他也便跟着起身,往回走了——依然没有主动发起话题,依然一路翻着手机。以前,他一定会说一起去吃饭或者喝咖啡的……
在缺少面对面交流的同时,谷峰主动发来的短信也少了——比如今天,他连一条都没有发来,田野发了一条“干嘛呢?”给他,回复也只有短短的两个字:“吃饭。”
以前,他都会问:“小爷在干吗呢?”
以前……哦,以前……“以前”是乌托邦,“以前”是理想国,“以前”是人类用欺骗性的记忆建造出的乐园。人是不会记得他在“以前”所做的挣扎的,过去的苦难一旦过去,就成了可以津津有味在茶余饭后谈起的故事;而眼前的失乐园则是真实的,满地荆棘走错一步都会刺得人血流成河。为此,人们误以为“以前”比“现实”要好。孔子看见了乱世,想到要“复礼”;十几个世纪过去,宋人面对元末的乱世,又以为孔子的年代好,又要去复兴当时的思想。15世纪的意大利人也是一样,眼瞧着现世的阴暗,便想起了古希腊的光明,意图使其再现——Renaissance(文艺复兴)的这个法语词汇的本意就是“重生”的意思,让古希腊的文化艺术在现世复活。
其实呢?孔子所崇尚的周不过是一个刚刚摆脱了原始社会,初具国家雏形的松散的、落后的城邦联盟;开封人烤着炭、穿着丝绸、坐着中亚传来的椅子、吃着大运河从江南送上来的大米的时候遥想的孔孟之世,也无非是个诸侯交相攻伐、人民几难果腹的乱世;而被中世纪的意大利人所仰慕的雅典背后也隐藏着一场长达二十多年、异常残酷的、将许多希腊城邦夷为平地、带来了规模空前的瘟疫、死亡与恐惧的伯罗奔尼撒战争。
圣人与伟人们尚且如此,凡人如你我就更遑论了。但是,逻辑和理性所告诉我们的现实是:拿“现在”与“过去”相比较,就如刻舟求剑,就如想要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是不能完成的任务,也是不可承受之重。“现在”是具体的、琐碎的、带给人直接的感官印象和心理影响的,而“过去”是抽象的、剥离了(往往是那些令人不快的)枝节皮肉的、诉诸于人类天生有缺陷的记忆的。将这两者相比,真是名符其实地像西谚所说的——拿苹果比橘子。
世界上真没有比在恋爱中谈起“从前”更没有价值、更缺少建设性的事情了,但人人皆乐此不疲。
现在的田野尤其如此。春节前后发生的若干次争执,让他对“从前的”谷峰和“现在的”谷峰之间的对比格外敏感。这种对比经过了人类神奇的思维能力的放大和延伸,通常会得出令人惊讶于其草率、鲁莽及不负责任,可又几乎每天都被不断地被草率、鲁莽及不负责任地作出的结论:他不爱/不那么爱/不像以前那么爱我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不像以前那么爱我了,为什么他不像以前那样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哄我开心/给我买礼物/天天围着我转/为我做牛做马/把我当作他心中的宝贝?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并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前提其实并不成立:“他”不是以前的他,“我”不是以前的我,甚至“爱”也不是以前的爱——就连“以前”,呵呵,你就真得知道“以前”是什么么?
田野日复一日地试图把脚“踏入同一条河流”,测试水流的湍急、河床的深浅,心情就如隐喻中的裤腿和脚底板一样,日渐变得潮湿和泥泞。
他发现自己常呆呆地看着手机,想着要怎么发下一条短信给谷峰。是措辞激烈的指责,还是委曲婉转地求和,他在手机上写写改改,通常最后的结果是按下红色按钮,放弃了全部想要发短信的念头。
在这令人彷徨的路口,一个看似最不可能的人改变了他行走的方向。
谈一是周五下午约的他。田野本来晚上已经答应了张晓雷,要去和舒克、壮壮那帮人一起看电影——谷峰前一天已经发短信来,说他们系学生会要组织开学以来的第一次大活动,晚上就不能陪他了,周六再一起出去逛街——但田野更好奇于谈一有什么话需要私底下找他说(他们两个到现在为止甚至都没有在微博和人人上关注彼此!),于是便推掉了电影,9点钟准时出现在了和谈一说好的地点。
谈一在他对面坐着,穿一件黑色的长袖T恤,外面罩了一件深蓝色的线衣,头上戴着一顶棒球帽,双手抱在胸前——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白净的男孩儿呢。
谈一看着他坐下,笑道:“上一次在这儿见你,你就喝成个大傻子了。”
不知什么原因,田野觉得谈一今天跟他说话的语气里多带了几分温和。他于是也温和地回应道:“基本上每次跟你见面,我都处在一种永恒的大傻子的状态。”
“那不是因为跟我见面的缘故吧。”谈一淡淡地笑了笑,眼睛低了下去,瞧着桌面,“不过,我现在倒在想,可能一直以来你才是那个聪明的人——大傻子在这儿呢。”谈一指了指自己。
田野一时还不完全清楚她话里的意思,但一种负面的直觉已经让他背上的汗毛微微有些倒立。
谈一把目光移向窗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拐角:“你上次喝多了就蹲在那儿,使劲儿哭,怎么都不肯起来。谷峰喝得也不少,晃晃悠悠的,但没你多,起码还能自己走路。我和刘泠俩人,一个负责照顾谷峰,一个负责看着你。你猜谁是看着你的那个?”
“如无意外,非你莫属。”田野拿起一张餐巾纸,无意识地撕了起来。
“算你聪明。”谈一点了点头,“上次去国展,你在小饭馆里发那么大的火,也是因为那次喝得太多了——其实谷峰那时候就说过一样的话,什么我们两对往一块凑一凑啊,互相打掩护啊,还能生孩子什么的。我那时候以为他就是说的醉话呢。”
谈一脸上的神情黯淡:“你那个时候一个劲儿地哭,也不说为什么。但我心里知道为什么。后来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每次你不高兴,发火,我也都知道为什么。你记得我那个时候还说你是小女人,想太多什么的……但事实证明,竟然是我错了。”
田野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凉透了。他已经知道谈一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终于开口,切入了正题:“你得原谅我,我太不酷了——前前后后干的事儿,包括今天把你叫出来告诉你这些事儿,从某种角度上说都不太厚道。”
“我简单地说吧,”谈一说:“我偷看了刘泠寒假里的短信,是和谷峰的,具体内容我就不跟你说了。看完之后我和她谈了一次,她也跟我坦诚了,说她和谷峰心里都对彼此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们俩也不知道该怎么做,blah,blah,blah,然后呢,重点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或者知道多少——他们俩在寒假里的时候经常一块玩,也包括,嗯,你知道的……”
田野依旧沉默着。
“她让我不要告诉你,也许她觉得这对你会是很深的伤害吧。但我觉得,要是让你蒙在鼓里,才是更大的伤害。”谈一维持着她一如既往的沉着镇定,接着说:“下面会发生什么,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和刘泠也没有就这件事讨论出个结果来。”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啊!我只负责把我知道的事实告诉你,剩下的,你做决定。”她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