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张晓雷
(2014-03-21 23:31:04)分类: 故事—荼蘼开在燕园西 |
舒克的病来得急,去得倒也快,出院才三天张晓雷就在一体篮球场见着他蹭球打了。
“你打完球赶紧穿衣服!这才刚好一点哪!”张晓雷在场边冲他喊。
舒克笑着朝他摆了摆手。
也好,能有点事儿暂时让他不那么烦心也好。张晓雷知道任冬忽然离奇休学的这件事已经快把舒克杀死了。他从来不是心重的人,甭管什么大事儿当前,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能沾枕头就着。可现在,张晓雷在上铺听着,舒克晚晚都在下面翻来滚去,直到他自己都滑入梦乡,也不确定舒克睡着了没有。平日里舒克也不是个能轻易起床的人,多少次如果不是因为张晓雷硬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他是连考试都能睡误了的!但如今,张晓雷回回清早醒来,探头往下张望,都只见到一张空空如也的床。
他知道他是动了真情,所以才伤了真心。
多少人即使不被爱着,不也还是要活下去,比如说,我?张晓雷很想要这么告诉他。但是,对于一件真正被珍视的宝物而言,从未得到和得而复失两者谁带来的痛苦更大,张晓雷还真得不敢断言。
张晓雷终于明白什么叫“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了。就这么几日的功夫,舒克眼看着就消瘦了下去——他总是光着身子睡觉,没人比张晓雷能看得更清楚了。他的肌肉外面本来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脂肪,使身体线条透露出一种运动少年独有的圆润,现在这一点脂肪没有了,肌肉的棱角让他显得坚硬而苍老。张晓雷于是错愕发现:原来肥肉长在某一些人身上,也会是一种美。唉,美人各有各的美,可丑的人都是一样的丑。
张晓雷想出了各种理由隔三差五地请舒克下馆子,点满满一桌的菜,希望他能有胃口,多吃一些——任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张晓雷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但若他不回来,舒克就一直这样不吃不睡的,长此以往岂不要生大病?当然了,抛开舒克的健康不论,张晓雷其实并没那么想任冬回来。他虽不讨厌任冬,甚至心里还有一点淡淡的喜欢,但只要任冬还在,他就是舒克的全部,包括张晓雷在内的所有其他人都只能做跑龙套的配角。
但现在,任冬走了,而那个依赖着他,成天跟他黏在一起的舒克,回来了。
张晓雷庆幸经过了去年底的那些事,舒克依然拿他当最好的朋友。任冬不见的事,舒克是第一个告诉他的,张晓雷为此感到欣慰,或者应该说——松了一口气。这就像是一个友情等级的测试,而他现在仍然稳稳地呆在舒克的最高级别里。也许舒克从来没有疏远过他,但人总是这样的,自己心里生了龃龉,便觉得别人一定也存有芥蒂,一二来去的,便真得疏远了。
就算他跟陈宇翔出柜了却没有跟我说,就算他的确是受了田野、谷峰或者陈宇翔的托付才来劝我和他们重修旧好,那又怎么样呢?我何必就那样小心眼,认定了人家是有负于我?到了真伤心、真难过的关头,我仍然是他最先,而且唯一能够想到并信任的人。做兄弟,这还有什么能让人不足的呢?
今天是周日。校园里已经几乎回复了往日的忙碌,但忙碌的空气中,还带着一点重逢的喜悦,一点假期结束的忧伤,和一点对新的开始的期许,这是燕园每每从小寐中苏醒时所特有的气味。
张晓雷今天的日程非常满。
午饭是团委的沈万川请他吃的。沈万川在北大的任职期限快到了,下一步,按成例要不就进团市委,要不就去区县,如果不济的话,还可能被放到街道上去。听他爸爸说,沈的野心不止于此,颇有往团中央或者市里钻的意思。无论看长远还是看眼前,沈万川一定是有希望张晓雷(及其父)买他账的心思,而张晓雷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竞选校会主席,沈万川对他来说也是必须要过的一关。团委是校会的指导单位,掌握着学生会选举的游戏规则。掌握了团委,有实力的候选人可以有效而精确地打击对手,而游说院系代表的时候也自然是事半功倍的。
午后张晓雷和体育部的郭小勇去了东方斯卡拉和中文、哲学和历史的一帮人K歌。这一届中文、历史和哲学的系学生会关系不错,搞了一个所谓的“文史哲联盟”——明面儿上只是三个系之间的联谊,一起弄弄讲座、办办舞会、搞搞联谊什么的,但在深处也有“一致行动”的隐喻在,通过将三个系的选票捆绑起来,从而在选举中标榜自己的重要性。
张晓雷是在拜年打电话的时候邀请郭小勇明年和他一起参选的,那时听郭小勇的语调应当是喜出望外,毫不犹豫地一口应承了下来。现在,就是他展现忠心,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抱团选举,就是要建立一个资源共享平台。要选主席的人是大哥,可以和大家分享的资源最多,目标自然也比其他人大;而像郭小勇这样的,资源少,需要大哥提携的,就更要把压箱底的宝贝贡献出来,否则便会惹人猜疑其忠心,质疑他真进了主席团,会不会把票投给大哥。要知道,主席团选主席的时候只有七张票,一个叛徒就意味着胜与败之间的差别。
晚饭是樊书伟约的他。张晓雷在大一的时候就和樊书伟认识——樊和张晓雷“那一个圈子”里一个搞基金的哥们很熟,有两次活动的时候碰见过,因为是法学院的师兄弟,聊起来比较投缘,便私下里也约着一起吃过饭。
樊书伟让他做主选地方,张晓雷就挑了五道口的Lush。他知道樊书伟是个对生活的方方面面,衣、食、住、行,很有要求的人。但争奈一来学校周围的高档餐厅本来就少,二来,即使有,张晓雷觉得自己也应该避免挑选那些过于昂贵的地点,因为按规矩,师兄弟吃饭自然是由师兄买单的。张晓雷左思右想,觉得Lush的环境不错,东西也不难吃,吃完了还可以喝口酒聊聊天,应该不至于会是让师兄厌恶的地方。
他从36楼出来,斜挎着个包,不紧不慢地往东门的方向走。张晓雷沿着南门前的主路行进。今天的天气不错。天上的云很少,淡淡的月亮刚露出了头,风很轻,很软,虽然还没有暖和的味道。在右前方的路灯下面站着一个个儿高高瘦瘦的少年,身材挺拔瘦削,脸上带着副无框眼镜,正在对着手机点点按按,像是在给人发短信的样子。走近了,张晓雷赫然发现那少年竟是田野——他换了副眼镜,头发也比年前留得长了,竟使得他一下没认出来。
张晓雷走到田野跟前,把手伸到他眼前十公分的地方挥了挥。田野吓了一跳,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笑了。
“是不是给谷峰发短信呢?这么认真。”张晓雷也不晓得自己这是真放下还是假大方,但这句话就这么自自然然地从他嘴里毫无挣扎、毫无预兆地说出来了。
田野眼里的惊讶一晃而过。他笑了笑,把手机放进了裤子口袋,说:“没有啊。”
“吃饭了?”张晓雷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农园,问。
田野摇了摇头。
“那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饭?我和一个大师兄约的。那个师兄也是法学院的,在学校的时候是SICA的主席,毕业了去美国读的JD,现在也在一流大所里工作,跟他去聊聊应该蛮有趣的。”张晓雷发出了邀请。也许是因为他现在原谅了舒克,所以连舒克之前所做的建议现在都显得睿智了起来。眼前的毕竟是他喜欢过的人,是值得他动了真心的人——一个连男朋友都值得做的人,难道还不值得做个朋友吗?
就像那个家伙说的,以后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
田野看样子像是动心了,他迟疑地问:“可是你没有跟他说过,我突然去了,不知道师兄会不会不高兴啊。”
“我现在就给他发短信。没问题的,师兄人特别好,一点架子都没有。放心吧,跟我走!”张晓雷不由分说,伸手搂住田野的肩,带着他往前走了。
只是这一点点的身体接触,便足以唤醒张晓雷心里对对方肉体的渴望。他已经有男朋友了!你一定要记住:存天理,灭人欲!否则连朋友都没得做!张晓雷告诫自己。
在去五道口的路上,田野问他:“是舒克师兄告诉你我和谷峰的事情的?”
张晓雷笑了笑:“除了他还有谁呢?”在一瞬间他其实想过自己是不是应当替舒克遮掩一下。但其实想想,以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除了舒克,张晓雷还真得不知道自己还能从谁那儿听说这个事。另外,张晓雷也不觉得顺水推舟地离间一下田野和舒克的关系会有什么坏处——他可是为舒克和田野之间的过于亲密耿耿于怀过好一阵子呢,甚至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放下。
田野默默地点了点头,过了十几秒,才说:“那你就别跟别人说了。不是我怕让别人知道——说真的,过去这半年我在这一点上真得放松多了。可能就像舒克师兄说的,到头来只不过是‘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只是……”田野苦涩地笑了笑:“我和他,可能……可能就,不会继续下去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张晓雷以为他快哭了。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添油加醋,可这件事实在涉及到他的核心利益,他不能不掺合一下。张晓雷一只手抚着田野的背,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吵架啦?”
“谈恋爱嘛,没有不吵架的,也许过两天就好啦。”张晓雷又补充道。他可没有一点想劝他们不分手的意思,但张晓雷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在田野心中留下自己趁人之危的印象。但也可能,过两天就分啦!张晓雷暗自祈祷。
田野叹了口气,说:“不是那么简单。我现在也不确定。所以只是说可能。”他的语气平静,倒没有要哭的意思。
张晓雷没再继续追问,转而聊了些成绩、选课之类的问题。田野果真是个符合他最初印象的聪明又用功的师弟,第一学期的绩点有三点八几,估计在年级里怎么也能排进前十,至少能拿个四千块钱以上的奖学金。
聊完成绩,田野似乎开心一点了,谈兴也高了起来,说他今后想更多参与点社团活动——上学期虽然也报了几个协会,但因为学习和谈恋爱的缘故,都半途而废了。
“这个好办。看你是想要去校会还是院会,我帮你打个招呼。先做半年,等明年升大二了,找个部长的缺也是很容易的。”张晓雷赶紧往自己身上揽事儿,他已经太久没有在田野面前献过殷勤了,一时出招还真有点生硬。
“真的么?”田野看起来很高兴,“那我去院会试试吧。我不太有兼济天下的胸怀啦,先从自己院做起好了。”
“嗯!包在我身上了。”张晓雷当场拍了胸脯,又说:“不知道你对SICA或者MUN有没有兴趣?今天正好可以和这个师兄聊聊,他都经历过。这两个社团的活动都挺高端挺有意思的,你要是聊下来真有兴趣的话,我也认识人,可以介绍你进去。”
“哦。我去年就听说SICA和模拟联合国是不好进的,而且就算进去了,如果不是核心成员,很多活动也不会让你参加。师兄真是厉害,人缘那么好!”田野对张晓雷的邀约表现出了适当、有礼貌的印象深刻。在张晓雷印象里田野原来不是个会呼应别人的情感投入的人——看来谈恋爱真得可以帮助一个人成长。
只有一点——别人都成长了,现在怎么也该轮到我了吧?
不一会儿,两人到了目的地。
“是这一家?”田野站在Lush的门口,怔怔地看着招牌上的大字。
“是啊,怎么?你不喜欢?”张晓雷赶紧关切地问道。
“没有不喜欢。”田野摇了摇头,推门进去了。
樊书伟迟到了二十分钟。若是换做平时,张晓雷心中的不快已经足以对这个人的人品行成负面的评价了,但今天,他一心都扑在田野的身上,连樊书伟是不是还会出现都不在乎了。
樊书伟一来便一连声地赔不是,跟张晓雷打过招呼,又向田野伸出了手:“你是晓雷的师弟?”
“是。”田野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伸手软软地跟樊书伟握了下。
“哎呀,”樊书伟感叹道:“现在法学院的小孩儿都长得越来越好看了。晓雷你那个在我们所实习的室友,也是长得一表人才,在我们北京办公室都引起轰动了。”
“是舒克师兄吗?”田野问。
“就是他。”樊书伟点了点头,又问张晓雷:“他今天怎么没来?”
“他大病了一场,发烧到40度,昨天还在医院里吊瓶呢。本来他非说要来的,我硬没让他来,省得回头我还得半夜送他去医院。”张晓雷不留痕迹地帮舒克遮盖了过去——他上午还跟一体打球呢,其实就是刚失了恋,不想来这儿跟你废话而已。
“舒克师兄病了?!”田野诧异道:“那我一会儿跟你去宿舍看他。”
张晓雷点了点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那你把这个给他带回去吧。”樊书伟递过来一个大包装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他上次说要我带的。你给他他就知道了。”
张晓雷接过了包。三个人点了几样小食和啤酒,边吃边聊。
“师兄,”张晓雷说:“我记得你原来当过SICA的主席吧?好像也组织过一届MUN?我们这个小师弟田野也想去SICA和MUN呢,给传授传授经验呗。”
樊书伟纠正道:“是副主席。MUN我没参与过,但是我在SICA搞过另外一个项目,叫Capital Alliance。那个项目我是创始人,到现在都还是项目顾问,你如果有兴趣的话我随时可以让他们把你加进去。”
樊书伟拿起酒杯小啜了一口,脸上的神情非常轻松自在。
“Capital Alliance?”
“我们内部都叫CA,”樊书伟解释说:“是各国首都最好的大学之间的一个联盟,目前的成员有日本的东大,法国的巴黎高师,美国的George Washington University,还有中国咱们学校。这四个学校轮流做东,负责找赞助把四校的代表飞到当地去。做的事情呢,就是大家一起讨论出一个在四个国家都有意义的项目,比如说老龄化的问题,比如说艾滋病防治和艾滋病毒携带者的社会化,比如说新工业革命可能带来的影响,然后每个大学的项目组要在本国做为期一年的深入研究。最后我们会在东道国开一个大会,讨论和展示我们的研究成果,并且向媒体发布等等。”
“听起来好厉害!”张晓雷和田野都不约而同地说。
田野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樊书伟:“师兄是这个项目的创始人?”
“从立项,到制定章程,到找资金,到联系各个机构、媒体,到把第一期项目做出来,那个时候我都需要负责。虽然做的时候累得半死,但完成了之后真有成就感。一直到今天,每次碰到困难的时候,一想起那次的经历,就又觉得有力量了。”樊书伟说,口气里透露着难以自矜的骄傲。
“拜托师兄,我也想加入。做不了您当时做的事情,哪怕打打杂也行啊!”田野央求道。
“包在我身上。”
这次拍胸脯的人换成了樊书伟。张晓雷努力地说服自己不用嫉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