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舒克
(2014-03-15 11:54:07)分类: 故事—荼蘼开在燕园西 |
夜已经深了,他躺在未名湖畔的石舫上。寒冷侵肌蚀骨,从四面八方,从湖水,从空气,从石头,浸入他的体内。
这是任冬与他失去联系后的第10天。
如果不是因为他在大年三十的那一天开始突然消失,舒克的寒假过得还是很快活的。
舒家今年双喜临门——舒克的奶奶十二月刚刚过完八十大寿,全家又在农历年前乔迁新居。舒主任和夫人经过了长久地酝酿,终于决定搬出教职工住宅区,在外另置产业。新房子是在香山脚下的一套小独栋,位于小区深处,背后有靠山,门前有草坪。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舒克觉得自己忽然之间就从一个胡同串子变成高富帅了。
“你们买了这样的房子,门口还停着我那辆小高尔夫,我觉得有点太掉价了。怎么也给我换一辆911开吧?没有911,先来辆Boxter适应适应上流社会轰油门的方式也行啊。”舒克跟他爸妈瞎侃。
舒主任从一份财经报纸里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看看他,说:“Boxter没有。我可以给你买几条新的boxer,找一找上流社会的感觉。”
舒克发誓在自己工作之后的三年内一定把Boxter开到家门口来:“O & Ro都给了我offer,以后各大律所还不是只有求着我的份儿?舒主任,你得积极跟我搞好关系,以后您在律师界的名声地位还不得全靠我给您打点?”
舒主任大概是将他的话听了进去,早早地就甩了个挺厚实的红包给舒克,让他寒假的时候跟小伙伴们玩得开心。
突然得了一笔巨款,舒克不知道何处花去,便召唤张晓雷和林跃去钱柜唱歌。张晓雷以他晚上要陪父母为由婉拒了,让舒克颇有些诧异——他父亲异地做官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但张晓雷还是第一次以这个原因拒绝他的要约。
估计他还是在不忿林跃的事情吧。舒克也不记得自己是哪一次、在什么时候说漏了嘴,把张晓雷是同性恋的事情告诉林跃的。舒克总觉得自己不至于会主动跟这个已经够困惑的孩子讲张晓雷的是非,但他们俩人一起喝多过几次,兴许是哪一次酒后吐真言,也未可知。张晓雷在知道这事儿以后没有多说什么,但显然也不高兴就是了。
舒克也为此事有一些责备自己——多一张嘴就多一分危险,张晓雷是要做大事的人,他不能这么不替他考虑。
因为这样的缘故,9点半在钱柜看见林跃的时候舒克便沉着张脸,好像这样就能把过错转移到这个无辜的孩子头上。好在这小小的不快没有持续太久。
舒克是颇以自己的歌喉为傲的。他从小因为学业上不思进取的关系,东西学得杂。什么好玩,什么得意,就学什么,连唱歌也是专门找了老师教过的。但即使如此,林跃一开嗓,还是成功地把他给惊住了。他唱了一首汪峰的歌——这嗓子,这气息,这音域,这真假音的转换,简直是专业级的!
“天……你怎么唱得这么好?!你得去报名十佳啊!比今年的冠军水平高多啦!!!”舒克木愣愣地盯着林跃,对着话筒说。
林跃挠了挠头,放下了话筒,凑得离他近了一些,说:“我妈妈原来就是专业歌手,在文工团里。小时候我是正经学过几年声乐的,自己又喜欢这个,唱不好那才是有问题呢。而且你唱得也很好啊!一点不比我差!”
“我虽然唱得一般,耳朵还是听得出来好赖的。”舒克笑了笑,在林跃的头上胡撸了一下。他喜欢有身上有过人之处的强者。
“不过,”舒克又想起来了什么,冲林跃笑笑,斜着眼说:“你身为一个直男,也是过于多才多艺了一点。”
林跃大笑:“所以我才说请你鉴定嘛!我自己都不确定我是不是直男!”
他们就着这个话题聊了一首歌,任由舒克点的五月天沦为伴奏。
“诶?这首歌是你点的?”
音乐沉寂了片刻,再度响起。舒克看着屏幕,迟疑地问道。
“是啊。不行么?”
“行是行,但是你居然喜欢唱基友女神的歌,还是这么一首词曲都非常诡异的歌——也真难怪你confused了。”舒克笑说。
林跃不说话,拿起话筒,唱了起来。唱的是王菲的《开到荼蘼》。这是舒克听任何人唱这首歌唱得最好听的一次,直到他在两年之后的一场十佳决赛上再次听人唱起。
冬最后一次和他联络,是在大年二十九。他们一晚上你来我往的发了足有100条短信,聊杭州的雨,北京的雪,杭州年节时的风景,北京的各大庙会,以及他们对彼此的思念。那思念是如此无法阻挡。任冬说,他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全是舒克的样子。他说,在见不到舒克的时候,他的脸永远像他们第一次在36楼楼梯间的转角遇到时的样子,在明暗之间,脸上有几分惊诧、几分暧昧,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那时的他伸手利落,一伸腿,接住了他的行李箱。
他说他一点都不觉得舒克像别人说得那么不靠谱。他觉得,舒克是一个让他能够放胆朝身后倒下,也能全心相信自己将被牢牢地接住,安然无恙的人。
可是,你现在去哪里了呢?不管你从哪里跌下来,我都愿意在你的身后守着你,哪怕是要和你一起粉身碎骨。可我现在看不见你,四周全是无边的黑暗。
就和上次任冬消失的时候一样,他关掉了手机。任凭舒克发再多的短信,打再多的电话,都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涟漪。
你不是说要回来陪我过情人节么?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故宫么?可你若不在我身边,我要和谁过情人节,和谁去看故宫?
和任冬失去联系的第二天,绝望就已经紧紧地攫住了舒克的心。不安的情绪让他没有一夜可以安然入睡。他甚至有一种不幸的预感。
可他终究不相信任冬会就这样地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写了个开头,不会就这样虎头蛇尾地进入了大结局。
刚过了初三,舒克就开车去了任冬的亲戚在朝阳公园对面的小区。他依原路进了大堂,前台坐着的还是年前看到的那个小伙子——干服务行业也真不容易,过年回不去家不说,还得接待这种走丢了老婆的糊涂汉子。
舒克走到前台,这次小伙子并没有起身欢迎,只是远远地拿眼瞅着他。舒克小心翼翼地问:“我要去……”
他忽地怔住了——他到底要去的是哪个房间呢?舒克记得那是在22层没错。是2203?还是2205?任冬告诉过他这栋楼里没有带4的房间号,所以肯定不是2204。
前台的眼神变得愈加狐疑,让舒克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送快递的。
“我要去……2203。”舒克心虚地小声说。
“找哪位?”
“任冬……”
“您怎么称呼?”
“舒克……”
前台虽然用了敬称,但仍然让舒克觉得像在被审讯一样。
“稍等。”前台简单地扔下一句,然后提起了电话听筒。他沉默了近一分钟,又放下了听筒。
“2203没有人。”前台抬起头的时候,脸色愈加得难看了。
“哦,我记错了。是2205。”
前台的帅小伙用鼻孔出了一口气,十分不耐烦地又拿起了电话,匆匆按了几个数字。
“喂?”不一会儿,2205有人接了电话。
“哦,楼下有一位舒先生,要找任冬。是。哦。哦。这样……好的!”
前台“咯哒”一声,放下了电话听筒。
“2205说不认识你,家里也没有一个叫任冬的。”前台现在看舒克的表情轻蔑中混杂着不安,如果他的桌子底下有个报警按钮的话,舒克相信他已经有半只脚踩在上面了。
可他不能说服自己现在就放弃。他心里有一个很细小、必须要全神贯注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说:“他就在这栋楼里。坚持下去,如果你现在放弃,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哦……”舒克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他的尝试:“哪可能是我记错了,可能是2206,或者2207。”
“我们这儿没有2207。”
“哦,那就是2206。”
“先生,我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骚扰楼内的正常住户。”前台在“骚扰”和“正常”两个词上都加上了重音,暗示舒克这个不正常的骚扰者应该识相地离开,又说:“您没有他的电话么?可以先联系一下。”
舒克哀求道:“我就是一直都联系不上他,手机关机,所以只好来这儿找他啊!我前不久才跟他一起来过,那时候还见到你了呢,我不是坏人啊!我真得是用尽了所有办法联系不到他,怕他是不是出事了。人命关天,大哥,您就再帮我打一个电话,就当是积德行善了,行不行!”
前台显然是被“人命关天”这四个字给小震了一下,叹了口气,无奈地又给2206打了一个电话——但对方依然说,一不认识舒克,二没听过任冬。舒克知道今天自己是过不去前台这一关了。
“没关系,实在麻烦你了。”舒克点头哈腰地像前台赔不是,末了迅速地补了一句:“我就在这儿等会儿他,也许他一会儿就下来了。我就在大堂这儿坐着,不干坏事,你不用紧张,昂!”
舒克生怕男人拦他,于是扭头就朝大堂里摆着的沙发大步走去。前台在他身后喊了两声“先生”,最后大概是觉得舒克确实也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搞出什么名堂来,便重新坐下,不管他了。
舒克在大堂里从日正当中等到日薄西山,直到楼外的路灯都亮了,也没有看见任冬的身影。
这时候前台的小伙子又朝他走过来了,口气冷淡坚决:“先生,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根据我们物业关于安全等级的规定,我现在必须要请你离开。”
舒克默默地站起身来,双脚有些微微地发麻。他再三谢过了对方容忍他今天不当的行为,走出了大门。
冬,你是想考验我吧?没关系,尽管考验我吧。我不会放弃的,这次一定要找到你!
他躺在石舫上,身子已经冻得开始发僵,一股强烈的睡意朝他袭来。就在这个时候,黑暗中响起了轻轻地脚步声,“嗒”,“嗒”,轻轻地击打石面,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这脚步声最终在舒克的耳边停住了。
他抬头仰望。来人说:“我就突然有种感觉,这个人可能是你,结果果然是你。”
“是么。”也许是冻得太久,舒克的语调中让人听不到一丝热量。
来人在他身边挨着他躺下。
“听说你有男朋友了?”那人问。
舒克干干地“嗯”了一声。他的喉咙里好像有根粗壮的鱼骨卡着,又酸又疼。
“这么好的消息,也不分享下。”
舒克转头看他,那人也转过头来看舒克。这双眼睛让他隐约觉得熟悉,也曾给他带来温暖,可现在,他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到,除了冷什么都感觉不到。
“对不起。”半晌,舒克终于嗫嚅着说出了三个字。
“有什么对不起的。”那人的口吻也不像刚才那样坚定了,有点怯懦,有点退缩。他说:“谈恋爱是你情我愿的事,不行就是缘分没到,没有谁对不起谁的。而且你也没骗过我,没对我说过假话,也没承诺过什么……”
他说不下去了。
舒克想起来,上次和严焱到这个石舫上来,还是圣诞夜的事。那时任冬也像现在一样消失着。严焱给他买了一个贵死人的BV钱包,而他给任冬买的同一件礼物,自始至终藏在他的包里。直到现在,那个钱包依然小心翼翼地被舒克保存在宿舍的储物箱里。他本来打算在今晚送给任冬的。可他再一次消失了,而他,再一次在这样寒冷的晚上和严焱躺在了石舫上。
想到这里,舒克内疚得说不出话来。
他想了各种可能的回答,但没有一个是得体的、能对得起严焱的答案。
舒克终于说:“那你呢?有没有找男朋友?”
严焱没有立即回答。他清了清嗓子,又沉默了至少两秒钟,说:“有找,但是……找不到符合我心目中标准的那个人。不过现在也算是在谈恋爱吧,和外院大三的一个男生,寒假前才刚刚在一起的。”
严焱忽然笑了,右手半掩着嘴,显得颇不好意思:“讲实话,其实只是在一起睡了。但是他应该是默认我们在一起了,所以就这样吧。”
“你心目中的标准是怎么样的?”舒克问。可他听见严焱的沉默,心里也便知道了答案。
严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扭过头来,看着他。
“怎么?”
严焱把一只手搭在了舒克的胸前,松松地抱着他。
“我知道你现在有男朋友了,而且也知道你觉得假设性的问题没有意义。但我还是想问……”
“问吧。”舒克没有动弹,让严焱抱着自己,但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的动作。
“如果我在大理的时候,或者那之后马上就跟你表白,你觉得我们会变成男朋友么?”
他想起来了他们在大理酒后乱性的那晚。他怎么能忘记?那是他的初体验,和另一具活生生的、滚烫的、柔软的肉体抱在一起,爱抚、吸吮,做各种他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哦……”舒克说:“我想……应该会吧。”
“那今天我们可能就会以男朋友的身份躺在这儿了,而不是各自抛开自己的男朋友,以朋友的身份躺在这儿。”
我并没有抛开我的男朋友,是他离开了我。
他没有解释,只是说:“也许吧。但也可能你很快就烦了我,消失到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了。”
舒克咬紧牙关,可眼泪还是顺着他的外眼角流向了太阳穴。他努力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不想让严焱看见自己的软弱无力。
他也许看见了,也许没有,他只是翻了个身,抱紧了他。他现在一定知道他哭了,因为他的额头正轻轻地蹭着他的脸颊。
舒克第二天发了高烧,但至少,他在梦里见到了任冬,许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