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2011-10-21 10:56:09)
标签:
杂谈 |
分类: 故事-似是故人来 |
英明接起电话,对面传来的却不是张皓天的声音。
“是我。”对面那人说。
“你是?”英明迟疑了一下,他一定是在哪儿听过这人的声音,但一时间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张霖。”对方说话的声音带着点喘,有气无力地回答。
“你跟张皓天在一块?”
“嗯。”张霖无意寒暄,没再留给英明发问的时间,直入主题:“张皓天受伤了,伤了脑袋。我们现在出租车上,我想你们家比较有能耐,赶紧联系一家好一点的医院,我把他送过去。”
“张皓天?他怎么了!伤得重不重!”英明从床上跳了起来,心里涌上了一股怒气,似乎想要隔着电话把张霖斩成八段——他知道皓天老和他玩,总有一天是要出事的。
“没什么大事儿,可能有点脑震荡和小骨折,我觉得还是检查检查为好。你别啰嗦了,快联系医院吧。联系好了给张皓天这个手机来个电话。”说完张霖把手机挂了。
英明心里恼火,但事关张皓天的安危,不敢怠慢,于是赶紧给李金淑挂了个电话,找熟悉的医院。李金淑说她和一家医院的门诊部主任很好,那家医院治骨外伤是最有名的。英明问明了医院的名称地址,遂怅然——那家医院和收治了陈晨的这家医院,是同一家。
他不禁望向陈晨,他已经醒了,正睡眼朦胧不明就里地看着自己。英明把医院地址用手机通知了张霖,随后便在陈晨的身边坐了下来。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六点过十分了。
“我该走了。不然碰上阿姨不好解释。”英明摸了摸陈晨的手,说:“你吃过晚饭以后把我带给你的材料再多看看,做套题,答案和解题要点我都附在后面,要是有不明白的随时给我打电话。”
陈晨“嗯”了一声,问:“没事儿吧?我听你电话里好像说张皓天受伤了?”
英明点了点头。京城已完全被夜色笼罩,屋里没有开灯,陈晨只能迎着窗外微弱的灯光看见英明侧脸的剪影——在黑暗中无力地微微晃动。
他沉默着,像是在盘算何时起身告辞。过了一小会儿,陈晨听见英明断断续续地,小声地说:“这些天,我总有种感觉,那种一篇小说到了结尾的感觉。好像就在前面不远的某一个地方,所有的人突然就要面对既成事实的结局,且是你无从努力改变的结局。结局写得再妙笔生花,到了那一页,再往后翻,就没了,好像小说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到了那一刻就突然消失,不复存在了。”
“虽然不知道结局是好是坏,但是光想到结局就在眼前,就让人觉得很沮丧。”英明站起身来,在黑暗中向陈晨挥了挥手,拧开房门走出去了。陈晨呆呆地看着房门,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自己心里的感觉。他这恋人——前恋人,总有些让他不知所措的想法和举动。
载着张霖和张皓天的出租车是在七点刚过时到的急诊部门口,那时英明已在那儿候了半个多小时。他看着张霖搀着张皓天从车里出来的时候一声惊叫都到了嗓子眼,又被他强吞了下去。
张皓天的头上有好几条干涸了的血流,张霖勾着他的左臂,张皓天的左手抱着自己右臂,两人迈出车门的瞬间都有些踉跄。英明箭步上前,伸手去扶皓天的右胳膊,却听他“哎哟”了一声。
“伤着了?!”英明焦急地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一边带着路往急诊室走。
“嗯,右胳膊动不了了。”张皓天回答,脸上还是一如往常地笑了笑。他走得很慢,像是极力忍受着某种痛苦,不想让英明看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英明询问张皓天的时候恶狠狠地扫了张霖一眼。
张霖注意到了英明看他的眼神,低下头去,避开了与他直视,说:“我们从网吧出来往家走,到拐棍胡同的时候就被劫了。有人从后头敲了皓天一棍子,我躲开了,跟他们干了一架……”
英明内心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体内愤怒顿时无法抑制地直冲天门,他停下脚步,照着张霖脸上就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你个王八蛋!要是再把这种事往耗子身上招,我……”英明还在找词儿,手已经被张皓天拉住了。
“三儿,有话好好说。不能怪老四,那些人不是他招来的。要不是他一个打好几个把我救了出来,还不定我这会儿在哪儿呢。”张皓天一个劲儿地拉着英明往后拽,“而且,你看老四其实伤得比我重多了,你还打他。有话咱们回头慢慢再说,先带我们去消毒包扎什么的,好么?”
英明这才回过神来,心里有些懊恼自己的莽撞——我也忒差劲了,皓天的伤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还在急诊室门口逞一时意气……这么一想,刚才的气焰当时就萎了,英明这才注意到,张霖刚才胳膊上裹着的衣服刚才被自己撸到了地上,原先被衣服压住的是一条极深极长的伤口,肉都翻了出来;除此之外,他的肩上,手上还有好几条口子,也都不浅,有的已经被凝固的血痂所覆盖,有的还往外渗着血,让英明几乎不敢不忍再看。
“没事儿。”张霖弯腰把自己的衣服捡了起来,说:“我该打。”
他低下头,眼泪便流了下来。他伸出那沾满血污的右手去抹,脸上也跟着沾满了血污。英明看着他落泪,心也软了。他艰难地完成了一个道歉——他人生中最不擅长做的事情,然后赶紧带着那浑身是伤的两人入院医治去了。
那是个兵荒马乱的晚上。李金淑当然是来了,英明在门口给了张霖一巴掌的时候她正在急诊部二楼和熟人介绍的值班主任套磁。过了不久昊天集团在北京的一个姓马的负责人也赶了过来,显然是奉了张英张丽的委托,英明看着他眼熟,不知是不是上次到青龙门看房子的时候见过。于是各种有名无实的寒暄、问候、客套以及虚张声势的关心和打包票在医院里汗牛充栋。
值班主任带着张皓天和张霖穿梭于各个诊室,消毒、包扎、打疫苗、拍片子,因为张皓天头上有伤的关系,还做了颅脑X光和CT检查。检查结果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张皓天右臂脱臼,轻度脑震荡,别无其他内外伤;张霖除了皮肉遭罪缝了几十针外,也没有大事。值班主任给张皓天安排了病房,留院观察,以免他的脑震荡出现什么当时观察不到的症状。
约摸九点半的时候,李金淑接了一个电话,说:“警察来了,我去楼下接一下。”
张霖显得有些吃惊,问:“怎么还报了警?”
李金淑道:“那当然得报警了,刚才你跟皓天也说了,那伙人原本可能是打算绑架皓天的——这可是大事儿啊。要是不把这些人找出来,抓起来,以后还会不安全的。”
李金淑走后,张霖神情黯淡地站起身来,也跟着走出了张皓天的病房。他开门的时候张皓天叫住了他,对他说:“老四,这一晚上都没来得及谢你。要不是你,我小命都难保了。哥们儿,谢了!等我出去了好好请你一顿!”
张霖怔了片刻,低头微微一笑,轻声答道:“别这么说。是我对不起你。”然后便消失在了门后。张皓天隐约看见他离开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也可能是他看错了;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他见到张霖的最后一面。在那以后,无论他还是英明,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大概两周以后,南城的一家黑网吧发生火灾,人为纵火。当天晚上被反锁在网吧里的少年大概有20人,死者之中就有张霖,而那时他已是一名联网通缉的在逃绑架嫌疑犯。
在拐棍胡同敲头绑架未遂案发生后的第二天,警察就根据各种线索把建星工校的薛水强——人称“水哥”及其同伙抓捕归案。据人犯供述,张霖是团伙的骨干成员,他知道张皓天家里有钱,就和“水哥”策划了一桩诈骗,顺利地从张皓天手里骗到了20000块钱。在诈骗得手以后,他们感觉张家比自己想象得更阔,于是就又想出了绑架勒赎这一招,计划由张霖把张皓天引到胡同里,然后由事先埋伏在那儿的三个同伙一起把张皓天绑来作为人质。但是,在同伙按计划把张皓天打晕以后,张霖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说要放弃计划,其他伙伴不从,就互殴起来。据当事的人犯说,张霖那晚如癫狂一般,拿着刀乱劈乱砍,同伙招架不住,只好让他把已经到手的张皓天又抗了出去。
张皓天因为最初就被一棍打得晕死过去,对中间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但他在清醒之后闻听了这一切,竟宁愿自己没有醒来。他万不能相信,一个与自己那样亲密,自己那样信任的朋友,在接受了他全部的善意和诚恳以后,仍然会选择做出伤害自己以获取利益的事情。
那些坏人所说的一定不是事实。张皓天坚持认为。他们只是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了张霖,张霖即使真的如他们所说,参与了这个卑劣的行动,也必是有什么为难之处,被他们所胁迫——他绝不会是主谋!张皓天虽没有英明那样的察人之明,但他绝不相信自己和张霖曾经的那些亲密无间兄弟义气全是假的。只是如今,已经没有了对证,他再也不可能了解张霖当时的想法了。
纵火的人,事后查明,也是建星工校的。纵火者是“水哥”的爱将,把背叛了组织,报了警,还把大哥送进了监狱的张霖视为天敌,因此在发现了他的行踪以后便伺机报复,后来趁着他在网吧过夜,一把火烧死了20条人命。这些在年龄上还可以归类为孩子的人是如何培养出了一副将人命视同草芥的本事,正常人类实在万难揣测。
张霖在腹中藏着无法当面告诉张皓天的苦衷、秘密,永远地闭上了嘴。他为何设计了这个局,又为什么改变主意,是突然对哥们起了怜悯之心,还是发觉自己也同样遭人陷害,在事发之后又为何选择人间蒸发而不是立功赎罪争取缓刑甚至免罪——这些,他都无法再告诉张皓天了。
那老中医说他命中犯火,看来并非虚言,他自作主张给自己的名字加了个雨字头,终究没能让他瞒天过海。他做了多少个错误的选择——如果他可以选择,才走到了这个厄运的终点?如果这世界上有“偶然”的话,归根到底,也许不过是命定的另一种伪装罢。
这些都是后话,说来让人悲伤,就到此为之,接着说那晚在医院里发生的事。
张霖走后几分钟,警察来了。因为张皓天在事发时失去了意识,对事发前后的记忆也很模糊,警察问不出个究竟,待要找张霖,发现他关了手机,已经不知去向,只得徒劳无功地做了些笔记便离开了。英明在张皓天的病房里陪到11点,也被李金淑给拽走了。他跟李金淑苦苦哀求要留下来陪床,被他妈以打扰张皓天休养以及明天就要开学为由给驳回了。
李金淑带英明走时把病房的灯关了,拉上了房门上的小窗帘,屋里黑得让人只想也只能睡觉。张皓天觉得自己极其疲惫,可头疼却一阵阵地袭来,让他无法入睡。就这么时睡时醒的,仿佛过了很久,他又一次睁眼,按了按手机,显示“12:15”。怎么才睡了一个小时?他有些沮丧,在盘算着要不要干脆起来玩一会儿手机游戏。
这时,有人在他的房门上敲了几声。敲门声闷闷的,像是来人带着手套。
“谁啊?”张皓天问。他心有余悸地坐起身来,心下有点紧张。
“是我。”来人道,“陈晨。”
天……偏偏是此人,他比任何歹徒都还要令张皓天更加紧张!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飞快地跳着,头上身上所有的痛全都不翼而飞,仿佛它们都在寄主目前承受的巨大精神压力面前羞于见客。
“请进请进。”张皓天赶忙说,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下床迎接,只好坐在床上,两手焦虑地抓着床单。
陈晨拧开房门进来了,在走廊投进病房的光里,他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剪影。
“你……怎么来了?没……没事吧?”张皓天结结巴巴地问。
“没事,这周能下床了。”陈晨把门关上,说:“你怎么样?”
“我也没事。脑震荡,医生说稳妥起见还是留院观察两天。”
陈晨“哦”了一声,两人都没有说话。这个短暂的空档,因为被愧疚和尴尬的情绪填满了,让张皓天以为已经过了几年。
“我听英明说你受伤也送到这家医院来了,就问了房间号,想说来看看你。”陈晨说罢笑了笑,像是在抚慰张皓天受惊的情绪。
两人有问有答地说了好些闲话,张皓天的心情也轻松些了。陈晨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消沉、古怪或者难以对付。他口气轻松,和自己说话就像个老朋友一样,就像平常一样(事实上,他们平常遇到时彼此间的气氛远比现在要紧张)。
聊了一会儿,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到了英明的身上。
“其实,我总想找机会单独跟你聊聊来着,关于英明的事。今天来,已经这个点了,又怕影响了你养伤,本来有点犹豫,但是看你现在状态还行,就还是想跟你聊聊,行么?”陈晨望着张皓天,问——看来他在来此之前心里就已经有了打算。
张皓天点了点头,怕对方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便又补上了一句:“好。咱们聊聊。”
“你喜欢他,爱他?”陈晨问。
张皓天又点了点头,说:“是。”
“你怎么能确信你爱他呢?”
“那你是怎么确信自己爱他的呢?”
陈晨笑了,说:“对不起我这个问题没问好,我不是想质问你来的。我只是很好奇,像我们这样的人,最初都是怎么开始喜欢上男孩儿的。我自己嘛——不知道英明跟没跟你说过,其实初中和高一的时候都是谈过女朋友的。那时候也真的是很喜欢她们,你知道啦,在‘各种方面’都是很喜欢的。对男生可能有好感,但我那个时候觉得,那都是‘正常’的好感,一块踢球啦开玩笑啦吃吃喝喝的那种好感。
“英明是第一个让我有爱的感觉的男生,或者说,就是第一个‘人’。现在看,小时候和女孩子的那些事情,都很难能拿来和他作比较。高一的暑假,我们俩一块去了湖南夏令营,有大概一周的时间,天天都在一块,真得就像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食则同桌,寝则同床’?后来回北京以后,就忘不掉他了,老是想着他,一收到他的短信就特高兴;班上不管谁跟他多亲密一点,摸他一下,或者亲他一下,心里就酸得不行。那段时间过得痛苦啊,害怕得很,怕自己真的变成同性恋,但又真得不能不想他。真得很痛苦来着。
“好在英明当时比较主动。是他先跟我表白的。我记得特别清楚,就在咱们学校操场北边的双杠那儿。那时候他要评市三好学生,我放了学就陪他练跑步和引体向上,有一天练完以后,他还呼哧带喘地,突然就跟我说‘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我说‘我当然也喜欢你。’就那样,然后我们就算在一起了。”
陈晨说完这些,便陷入了沉默。张皓天听见他在沉默中频繁地咽口水的声音。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张皓天说,“我挺感动的。要不是很信任一个人,是不会跟他说这些事的。我觉得……自己很配不上你的信任……”
“不会。真的。我其实很高兴终于有个人能听我说这些了。到目前为止,除了你之外,还没有其他人。”陈晨说。
“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英明的?”
“我……我很难清楚地划出那条线来啊……这么说起来,我的确和你有一点不同,好像没有一件事情是突然让我感觉到自己喜欢上他的。”张皓天想了想,说:“我和他认识的时间虽然长,但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我六岁就去了江东,就到去年夏天才回来,其实要说那种会让人产生爱意的接触,应该是比你俩还少。但是……但是我就是喜欢他,有时觉得,可能是自打娘胎里下来就是这样。”
两人都笑了。
张皓天接着说:“真的,不开玩笑。我离开北京,在江东上学,十年里心里一直想着他。可笑吧?我也觉得可笑,才那么大一点的小孩,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情呢?但是这就是事实。而且我那时候就相信我们总会再见,总会在一起的。”
“哦……这些话……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张皓天对刚才自己的发言有些懊恼,怯怯地问。
“一点都不会。”陈晨笑了笑,说:“如果不是可以完全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我也不会来这儿。没事儿,你接着说。”
“嗯……”张皓天答应了一句,续道:“不瞒你说,上中学以后,喜欢我的男生女生也有过一些。学校里,班上,也有挺多好看的人。但我对谁也没有动心过,连那种冲动也没有过,心里只有他。可我离开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儿啊!你说我是个恋童癖,一直暗恋着一个七岁的小孩么?又不是那样。我每次想他的时候,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七岁也好,十七岁也好,都只是一股气团一样的存在,充斥在胸腔里,能把人塞得满满的。每次想到他,都感觉很充实,感觉生命有了目标,就是那样。”
“你觉得我是瞎胡扯呢吧?”张皓天扭头看着陈晨,咧嘴笑了,“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陈晨也笑了,说:“我相信你,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你,因为你也没有理由对我编瞎话呀,对吧?”
“爱上谁本来就是不需要别人理解的事情。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都是一样的。”陈晨叹了口气,“说什么让你一定要带给他幸福未免也太漫画太狗血了,我只想说我衷心地祝福你们,如果你们在一起很幸福,我也会真心地感到高兴。”
“虽然我跟英明说了,要是你哪天嫌他个子矮脾气又坏把他甩了,我还是随时欢迎他回来。”陈晨狡黠地一笑,“但是今天,我预见到这个事件发生的概率看来是很小了。”
就这样,两个病人欢谈良久,直到4点的时候,陈晨才决定离开。张皓天坚持下了床,推着陈晨的轮椅回到了他自己的病房。
走廊尽头的重症监护室里有人在忙碌,灯光闪烁,未知谁的生死就在转瞬。
张皓天回到自己的病房时,感到自己又多了一个朋友,很亲近的,很可靠的,朋友。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