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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2011-11-04 16: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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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分类: 故事-似是故人来

在英明所没有遗忘的岁月中,这是他最不愿意想起的一天。

 

 

 

 

和英明道别后的次日,王翔去了福建莆田。父亲的丧事主要由他的叔叔伯伯们在操持,办得十分简单,火化之后送回山东老家,埋在了祖坟旁。

 

莆田是个小地方,王翔在这儿找不到往日的娱乐,也没交新的朋友,但这对他来说无妨,因为他并不需要这些。他的父亲死后,母亲的精神一下子垮了,晚上常作噩梦,有时还会盯着一处出神,嘴里说着些不经的疯话。在这种神志恍惚之中,她对丈夫生前的事业发展出一种几乎病态的偏执。王翔本想劝她卖掉产业,拿钱回北京开家小店,加上之前攒下的积蓄,维持孤儿寡母的正常生活直到他能独立工作,还是没有问题的。但他母亲却答道:“只要他的这些鱼苗还在,场子还在,你爸爸就没有死,就还活在我们中间。卖掉他的事业,就是第二次杀死了你爸爸,我们作为他在世上的亲人,就没有脸面继续活着。你要卖掉它们可以,我死。”

 

王翔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顶上这份自己从未想过会从事的工作。他母亲的身体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之下日渐衰弱,稍微劳累一些,便胸闷、头晕,以至于无法站立。王翔便只好一边学一边干,每天一个人做三四个人的活。他的手机里常堆着好几天没有回复的短信,有些是英明发的,有些是张皓天发的,有些是他的同学、朋友发的。有时,深夜里,上床之后,睡死之前,他会用最后的力气回回英明的短信,说他一切都好,就是太忙,让他也给张皓天带好,云云。英明手机里一直存着王翔给他发的最后一条短信,短信是这么写的:

 

“明子,今天是大年夜,我终于可以缓一口气了。忙了这几个月还是有回报的,年底的出货情况特别好,利润比去年翻了一倍,我妈的情绪也好多了,看样子明年可以过得不这么委屈了……要说有什么抱怨的,就是有的时候,真他妈的想你啊。等考完了高考,来我这儿好好放松放松。我请你吃最好的鲍鱼,还有鱼翅,生蚝,你想吃什么都管饱……”

 

每次读到这里,英明都已两眼朦胧似盲,再也看不清下面写的是什么。

 

确实,累死了王翔父亲的这一年,非常讽刺地,竟是他一手创建的鲍鱼养殖厂前所未有的丰年。因为冷空气的关系,今年福建的鲍鱼养殖业普遍发生了大规模的病害,导致严重减产,而王翔家的养殖场不知是因为他父亲用心呵护的关系,还是只是运气好,产量下滑不多,仍有往年的八九成。而在供给下降的同时,今年酒楼和年节送礼的鲍鱼需求量又比去年有显著增加,其直接的后果便是订单价格的飙升。

 

王家在年关前赚了个盆满钵满。王翔特地给山东老家打去了一笔款子,让叔叔伯伯们把父亲的坟头再好好修葺一下——他生前没有住过好房子,阴宅不能再委屈了他。

 

春节也是在莆田过的。像他们这样的个体养殖户,是没有“法定节假日”一说的——你倒是可以休假,但鱼苗们还得吃喝拉撒呀。交给雇工?一来没有人情愿在大年夜晚上给地主婆看冷冰冰的鱼场,二来就算有人,老板自己也放不下这个心。

 

王翔的舅舅带了全家到福建来陪他妹妹过年。王翔的表哥跟他岁数相仿,一起打游戏,讲黄笑话,不亦乐乎。两家人处得十分融洽,在家吃吃喝喝,打打牌,聊聊天——这是这一段时间以来王翔最开心的几天。到了年初四,王翔妈心疼儿子天天憋在这腥臭的鱼场里,便央她哥哥开车带王翔到厦门转转,而她自己在场里看着——眼下并没有什么大活要做,她一个人顾得过来。

 

他舅舅一口应承,一大早带着老婆,儿子和外甥,开车上了沈海高速,直奔厦门。上午9点16分,载着四口人的现代途胜在G15高速内侧车道正常匀速行驶,同时间一辆驶在对向车道上的集装箱卡车失去了控制,冲破隔离带,车头卡在途胜前50米处。现代途胜一头撞向卡车车门,几秒钟后,又被后车以超过100公里的时速撞上。事故鉴定时,这辆原本4米多长的SUV被前后挤压得只剩下1米不到的残骸,车内的乘客肢体残缺,面目全非。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们的死亡都发生在一瞬之间,在还没有从新年的欢乐气氛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张皓天和刘宇站在101中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得知了王翔的死讯,而时间停止了流淌。

 

张皓天把王翔的学籍注销证明和封存的档案送回了他爷爷奶奶家。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爬上楼梯,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门,他只记得那两张支离破碎的脸,了无生气,仿佛在遗照上面看到。那曾经帮助他们经过了无数风浪的乐观坚强,统统消失了。他们的面孔,他们的眼神,再也传达不出任何讯息,像植物人一样,像濒死者一样。

 

他哭了没有?不知道。他醉了没有?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第二天紧紧地抱着英明醒来,自己的前胸被英明的泪水沾湿,而枕头上,也是湿湿的一片。

 

他和刘宇是在小楼饭馆碰上的英明。他们到的时候,他已独自喝得微醺了。张皓天后来听刘宇说,自己和英明那天晚上抱头痛哭了一夜。小楼饭馆的胖妈很关心他们,来问刘宇,为什么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又这么伤心。刘宇说,上次爸爸死了的那个哥们,死了。胖妈于是又送了他们整晚的啤酒和食物。

 

逝者长已矣。

 

不论他们再喝多少酒,再说多少遍“不可能”,再呼喊几百次他的名字,他们也再不可能见到活着的王翔了。

 

这世上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人们所爱的人已经离去,可他们还必须一如往常地活着,仿佛这世界什么都没有改变。可他们心里知道,在他们个人世界的某处,某些剧烈的、不可逆的变化已经发生。这发生让他们深刻地体会到,身边的人原来可以那么容易便离开自己,而自己对待他们的方式,又是那么不值得他们为自己留下。

 

如果我们当时能为他做得更多,如今心里的悲伤会减轻一些么?或许不多,但一定会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直到他的记忆被彻底抹去之前,英明每天入睡的时候都会对张皓天说一句:“我爱你,晚安。”张皓天会说:“我也爱你。晚安。”

 

人们不应该羞于用最直接的方式对自己珍惜的人表达真实的感情,因为你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跟他们这样说。

 

 

 

 

从张皓天和英明听到王翔离去的消息那天起,转眼过了一个月。这段日子里,大院里人进人出,似乎没有人意识到有两条曾经出现在这里的鲜活生命消失了。张霖被消防队员发现在一间被人反锁的网吧里,因为吸入过量的高温烟雾,早已死亡。关于张英的消息也陆续传来,他目前被拘押在省城第一看守所里,禁止会见;江东省公安厅已经正式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公布了拘捕张英的消息;昊天集团的股票停牌一周。

 

张丽为了张英的事四处奔走。她来过北京,张皓天见到了她,但不是在英明家里——那里暂时不适合去,会给人家添麻烦的,张丽这么告诉张皓天。她要张皓天坚强,管好自己,这对爸爸对妈妈都是最大的安慰。张皓天说,不要替我担心,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可是,张皓天心里知道,当英明和刘宇正渐渐从震惊和悲伤中恢复过来的时候,惟独在他心中,有另一种感觉在膨胀:恐惧。

 

他父亲被捕,会被处以何等刑罚无人能知;王翔死了,才17岁,就那么死了;张霖带着只属于他的秘密,也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连陈海麟都离开了,他的座位在显眼的前排位置,空空荡荡,在每个上学日子里都提醒着他,这世界有点异样。

 

他并非不记得陈海麟托刘宇转达的胡半仙要见自己的请求,他也隐隐觉得胡半仙会给自己一些隐藏已久以解答,但他的心里总有些东西阻止他迈出那一步。他害怕,害怕自己周遭发生的所有不幸都是有因果的,而自己是这因果链条中的一部分。胡半仙早就已经指出过这一点,他说过,自己的行为会在和自己有缘的别人那里产生结果,如果当时自己早可以如何如何,自己身边的这些人本是不必如此如此的。

 

周六一早,英明去医院陪陈晨了,张皓天终于下定决心去拜访胡半仙。他身边所剩下的都是他最关心的人——混不吝的铁哥们刘宇,生他养他的父母,还有,还有他在这迄今为止短暂的一生里,唯一地,命定般地,爱上的人。

 

他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不让他们再受半点伤害。

 

张皓天这一路走得很慢,几乎是蹭着到了胡半仙的小院门口。他在门上轻叩了三下,又重扣了三下,门后才响起了脚步声。门开时,从缝隙间露出的半张脸吓了张皓天一跳。才一周不见,胡半仙的脸又消瘦了许多,整个眼眶都陷了下去。他把张皓天让进门,带着他走进了一间耳房。

 

张皓天一进屋,便闻到一股子腐烂的气味,不禁皱眉。他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极小的屋子,西墙正中位置挂着一副佛像,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装饰——那佛像究竟是否能列入“装饰”之属也很成疑问。屋里紧靠西南角放着一张床,被子是掀开的,看样子胡半仙刚从床上下来。床头柜上放着一串念珠,一杯水,一盏台灯,正亮着。屋外天气灰暗,屋里的灯光反倒显得很亮,尽管那是盏瓦数极低的小灯。

 

胡半仙缓慢地上了床,在床上坐着,把被子拉上,用手指了指床脚,示意张皓天坐下。

 

“实在对不起,顾不上待客的礼数了。”胡半仙哑着嗓子说。

 

张皓天在床脚坐下。他心里着实是不愿坐的,这房里的一切,都透露着朽烂和阴郁的气氛,他碰都不想碰。

 

“如果你再晚来几天,可能我就真等不到你了。”胡半仙说,“我这病是早就得的,是不治的——你知道,治得病,治不得命。眼下,这是我的命到了。一直这么苟延残喘地拖着,一方面,是这难得的因缘际会,让我碰上你了,想要帮你们把身上的一段公案了断清楚,也算给自己积些功德;另一方面,有些私心——我舍不得海麟那孩子。他是个好孩子,聪明,有慧根,很像我年轻的时候,我想他好好地活着,看看这世界的精彩。”

 

胡半仙说着说着流泪了,“这本不是一个出过家的人该说的话。但人都有感情啊,我把他拉扯到这么大,实在忍不下心看他和你的那些其他兄弟们一样受罪。”

 

“什么意思?”张皓天听得如坠雾中,有些焦急,问道:“陈海麟和我,和我兄弟有什么关系?他到哪儿去了?为什么退学?”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胡半仙拿起念珠,捏在手里,念到最后,苦笑了一声。

 

“我送他上山了。有佛祖荫蔽着他,希望能延缓厄运到来的时刻。”胡半仙抬起眼,望着张皓天,说:“你可知陈海麟是什么人?”

 

他低下头去,自问自答:“你小时候,院子里有年纪相若的九个男孩,包括你在内,序了兄弟辈分。其中最小的那个,在他六岁的时候,丢了。他是被人贩子拐了去的,后来染了病,被扔在洛阳火车站。我就是在那儿碰见的海麟。”

 

“陈海麟是我们院里走丢的老九?”张皓天睁大了眼睛,身体几乎已经离开了床脚。

 

胡半仙做了个手势让他坐着,又费力地让自己坐得更直些,把身上的大衣裹了裹,看着目瞪口呆的张皓天,接着说:“就是他。我当时已经还俗了很多年,走南闯北,在洛阳落脚的时候,人的心已经灰了,觉得自己这辈子再做不了什么有意义的事。但是,这就是缘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碰到了海麟。在火车站那么多人里头,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裹着个小棉袄,躺在长凳上,小脸通红。我那时候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我知道这孩子不一般,身上一定有故事,佛祖让我到这个世界上转了这么一大圈,还是有目的的,我那时就在朦朦胧胧之间看到了这个目的。

 

“后来海麟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因为我有些个别人看不透的能耐,所以在黑白道上都有些朋友,很容易就给海麟搞到了合法的身份。我带着他来了北京,住了下来,静候时机来到。你说我曾经怀疑过么?真得也怀疑过,觉得那个目的可能并不存在。但那都是从头脑里生出来的疑问,在我心里,我一直都知道我最初见到海麟的感觉是对的——这孩子身上一定藏着件故事,而这个故事和我有关。而我证实这一点,是有一次我带海麟回五台山,在山上见到了一位旧人,那人当场就认出了海麟,说他几年前曾到过那里。”

 

“你要知道。”胡半仙冲张皓天微微一笑,“那里,你也到过。”

 

张皓天懵了。他觉得这故事无比荒诞,可自己却无法在任何一个环节上质疑他的真实性。似乎有一条线,正把散落一地的珠子一颗颗串了起来。

 

“你说的那位‘旧人’……” 张皓天迟疑片刻,又问:“是出家人么?”

 

“是。”

 

“他曾经想度我出家?”

 

“是。”

 

“他说我胸口有个‘卍’字,就是凭证?”

 

“你有么?”

 

“现在有了……”

 

“——是。”

 

张皓天的喉结“咯噔”了一下,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墙壁。

 

“半年前,海麟在酒吧里看到了你,认出了你,尽管你们当时已经有十年没有见面——我早就说,这孩子是有慧根的——所以,我当时就知道,时机已经到了。”胡半仙说。

 

“什么时机?”

 

“尘归尘,土归土,冤孽了,情债偿。永远地停止你和你最关心的人在人世间反反复复地受苦——这个时机。你知道,六道中有三恶道,畜生、恶鬼和地狱,但你可知道,人生有诸般苦,不下于地狱。

 

“怨憎,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少年亡,苦;忍病痛,苦;眼看着自己的爱人经受折磨而束手无策,苦。你难道不愿终结你自己,和你最关心的人,所承受的,或者将承受的这些苦么?”

 

张皓天气若游丝,答道:“我愿意。但我们为何受苦?我又怎么能解救我们?”

 

胡半仙点了点头,半晌无语,叹了口气,道:“此处非清净地,难以谈论天机。我虽一心想要解救海麟,也同时了结我来这世上一遭的目的,但天意不能强为。我身为凡人,只能从旁点化,能否得到解救,全凭佛祖旨意。我们——你,我,你那小兄弟,我们所有人,离终点都已不远。我明日便离开此地,回五台山显通寺,我的出家地去,等待我的最后时刻。我或许能活着再见到你,或许不能。但无妨,今日以后,你我的缘已尽了,我已经告诉了你我能够告诉你的全部。你若真有缘,当能找到正路。若无缘,也是天意,只能再等不知多少年后的来世。”

 

胡半仙向张皓天致以最后的道别,便手握念珠,躺下身去,睡了。

 

张皓天自己走出了院门,把门在身后带上。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无助和虚弱过,也从没像现在这样需要英明在自己身边。他掏出了手机。

 

“明子,我好想你,想马上见到你。十五分钟以后在学校门口见好么?”他发短信。

 

过了一会儿,铃声响起,他翻开屏幕。

 

“好。等我。”英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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