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已有之”的尴尬

丁启阵

将近二百年前，美国人欧文（Washington Irving）写了一篇题为《瑞波·凡·温克尔》的文章。这篇文章收入其《见闻札记》（The Sketch Book，1820年出版）一书，可以作散文（游记）看，也可以作小说看。

文章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距离哈得逊河不远处，有一座名叫喀斯基的山，山脚下一个村子里住着一个名叫瑞波·凡·温克尔的人。他淳朴善良，热心助人，有求必应，因此受到村里人尤其是妇女儿童的喜爱。但是，他生性有一个大缺点，“对一切能够产生利益的劳动有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厌烦心理”，对自家的事情，十分懒散，他不愿意为自己的家庭尽责，不能种好自家的田地。他认为，在自家地里干活是无用的。自然，他家的土地，杂草比谁家的都长得多。他的孩子们，也都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像一生下来就没了爹娘似的。

瑞波有一个凶悍的老婆，她会整天在丈夫耳边没完没了地数落，骂他懒惰，骂他粗心，骂他把家弄得这么贫穷。从早到晚，一刻不停。每当老婆教训申斥的时候，瑞波总是逆来顺受，一言不发。但是，这又会招来老婆新一轮的攻击。这个时候，瑞波就只有离开家，到外边躲避。

瑞波家有一条狗，叫做伍尔夫，脾气跟它的男主人一模一样。一个天气晴朗的秋日，瑞波在遭受悍妇的当众叱骂之后，心情糟糕到了绝望的边缘。为了排遣郁闷，他跟往常一样，扛上猎枪，带着伍尔夫，溜进山林。为了追逐一只松鼠，不知不觉间登上了喀斯基山的一处顶峰。

在他准备下山回家的时候，遇到一个肩背圆桶、相貌古怪的老人。瑞波帮助这老人背圆桶，穿过深谷，来到一个仿佛露天剧场的凹陷空地。在这里，瑞波看到了一群奇形怪状的人，在那里玩一种名叫“九柱戏”的游戏。在这些人玩游戏的时候，瑞波偷喝了不少那个圆桶里倒出来的酒，直至沉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早晨，瑞波发现自己躺在原先帮助老人背酒桶的绿色小山丘上。他没有找到自己那支干净、上过油的鸟枪，只在身旁找到一杆旧火枪，枪管锈坏，枪机脱落，连护木也已经腐蠹。他的伍尔夫，也遍寻不见了。为了找回伍尔夫，要回鸟枪，瑞波企图回到头天去过的游戏场，但是，原来的山谷入口处只见巨石壁立，根本没有进去的路径。无奈之下，他只好怀着害怕被老婆责骂、惶恐不安的心情，返回村子。

回到村子，瑞波发现很多人，他都不认识了，自己的家也已经变成废宅，无人居住。他自己则被村里人当成怪物围观，政治家们把他当成保皇党，要他滚蛋。经过一番啼笑皆非的波折，他才弄明白，自己在山谷游戏园的一夜沉醉，人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瑞波终于找到了儿子和女儿，但是他的妻子早已死去。跟女儿住在一起之后，瑞波恢复了他旧日的漫游习惯。不久，他就找到了一些旧日朋友，但都因为岁月无情，已经老朽不堪。

我相信，看到这里，不少朋友已经忍不住要提醒笔者：这样的故事，咱们中国古已有之！

没错，类似的故事，中国不但古已有之，而且不止一个。至少有如下三个：

一、晋干宝《搜神记》记载：中山人狄希能造千日酒，饮者一醉千日。有个叫刘玄石的酒徒，跑去向狄希要酒喝。因为酒未酿熟，狄希不肯给。但架不住刘玄石软磨硬泡，只得给了他一杯。刘玄石饮后，当时心里老大不痛快，对狄希只给他一杯很不满意。但是一回到家里，他就醉死过去。家人以为他死了，把他给埋了。三年之后，狄希算准刘玄石当天该清醒了，于是找到刘玄石家。得知刘玄石已经被埋葬后，便让其家人挖了坟墓，凿开棺材。刘玄石此时酒醒，一开口说话，当时在墓地的人都因为酒气熏鼻，醉卧了三个月。

二、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记载：汉明帝永平五年（公元62年），剡县（今浙江嵊县）刘晨、阮肇一起进天台山取采药。迷路之际，远远看见山上有一桃树，于是采摘桃子充饥。后来遇到两位美艳女子，她们一见刘、阮，就直呼他们的姓名，跟老朋友一般。刘、阮被两位美女邀请到家里后，赏心乐事一言难尽。二人在山上住了半年，等他们回到村子的时候，子孙已历七世，一百多年过去了。

三、南朝梁任昉《述异记》记载：晋朝有个叫王质的人，一次进山砍柴，看见几个童子在下棋，他就站在旁边看。童子给他一颗像枣核一样的东西，吃过之后肚子就不再感到饥饿了。等到童子下完一局棋，王质看到自己斧头的木柄已经腐朽。回到村子里，这才知道人间已经过了好几十年，许多亲戚友人都已经死去了。

随便哪个故事，都比欧文的《瑞波·凡·温克尔》要早一千多年。对习惯于把“古已有之”当作文明、伟大的证据以及光荣、自豪不竭源泉的民族而言，美国人的故事，简直太后知后觉，不值一提。

但是，假如我们能够静下心来，认真地看一遍美国人的故事，看完之后再想一想，便不难发现：美国人的故事里，有我们的古老故事所没有的内容。我们的故事，尽管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有了，而且后来的诗文戏剧一再地复述、演绎，例如元杂剧里就有个四折的《刘晨阮肇误入桃源》，但是，终究没有超出凡人艳遇仙女的白日梦范畴，没有任何社会内容、哲理思考和现实意义。无论是思想内容，还是艺术价值，都无法跟近二百年前的美国人的故事相提并论。

“古已有之”当然是好事，但是，止步于“有之”，却不能进一步推广利用，使其惠及民众，造福人类，是没有大出息的。比如，国人喜欢反复提起的“四大发明”，火药只用于做爆竹敬神，罗盘只用于看风水……倘若只是如此而已，那么，纵使它们的发明时间可以追溯至三皇五帝时代，又有多少意义呢？

                                                    2009-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