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4月至2005年3月，我在日本东京一所大学的中国语学科任客座教员，其间跟该学科的两位日本人教授建立了比较友好的关系。在当年和随后的几年里，这两位教授一直负责那所大学中国文学学科和中国语学科的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入学考试的命题工作。他们连续几年都将我的文章用作考题，有用于硕士研究生入学考题的，也有用于博士研究生入学考题的。我在日本那一年，这两位日本教授曾经跟我说过，用了我的一本书（《恍如昨日——汉代以前士大夫群体的人文状况》）里的一节文字做了博士研究生入学考题。我回国之后，一位我在日本期间教过的学生来北京收集研究生学位论文的资料，跟我见面的时候，说起她自己考研究生时，试题里就有我的一篇随笔，要求考生将其翻译成日文。据她说，因为我的文章带点文学性，日本学生理解有相当困难，因此，这道题目难倒了很多考生。她所说的被用作硕士研究生入学考题，要求考生翻译成日文的文章，就是下边这一篇——

小溪里有大鱼

                                           丁启阵 

    小溪，流水，游鱼，一直是我想象世界里最美好的情景之一。

    也许是生长于江南山水之乡的缘故，从小对于水中的游鱼有着无限美好的记忆。蹲在水流岸边，观看五颜六色的小鱼在清澈透明的水中自由自在地嬉戏，是我童年生活中最快乐的情景之一。我家世代为农，只需土里刨食，不同于渔家，需要通过剥夺鱼们的生命来谋取自家的生存和温饱。水中的游鱼，对我来说，不像孟子那样只把它们跟熊掌一起当作满足口腹之欲的东西，它们是美的化身，是能带给我快乐的观赏对象。儿时的我蹲在水边看鱼，有点像庄子游濠上，分享着水中游鱼的快乐。离开家乡之后的许多年里，清水游鱼的景象，数不清有多少回出现在我的梦里，使得在都市间碌碌奔走谋生的我，在梦醒之后还能够回味一下宁静的田园情趣，心情可以愉快上好半天。

    但是，最近在东京世田谷区多摩川附近看到的小溪游鱼情景，却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

    在日本看到水中游鱼让我吃惊的事情，那已经是第二回了，第一回发生在我们大学位于埼玉县的分校。分校校园在一座小山上，依着山势的自高而低，校园的中心部位修了一串三个水塘。第一天到分校上课，走过水塘边，猝然瞥见水里游动着的红色鲤鱼，就吃了一惊：那鱼的长度将近三尺！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观赏鱼。再一细看，整个水塘里鱼的数量并不多——后来我特意花了半个时辰坐在水塘边，证实中央的那个水塘里总共就七八条鱼，有红色的和银白色的两种。鱼大而少，这跟我在国内包括著名的杭州西湖花港观鱼在内各地公园看到的观赏鱼池总是鱼多而小的情景正好相反。分校看到的情形虽然有些让我吃惊，但是吃惊的程度还有限，不至于让我大惊小怪。池塘水多，而且又禁渔，投入的鱼苗，永远没有人去捕捞，年深月久，自然会长成硕大身体。可是，这一回在水势不大的小溪里也看见两三尺长的黑色、红色的鲤鱼，着实让我大惊小怪了。

    问了一些日本朋友，大部分表示自己没有看见过那样的情景，小部分说见过，并且平静地告诉我，那样的小溪在日本还有不少。有一位没有见过小溪大鱼的朋友告诉我，近年来，日本有许多人在提倡环保，所以，有那样的地方并不奇怪。

    日本朋友的平静反应，使我觉得有解释一下我的大惊小怪的必要。于是我说：美应该是和谐的，小溪流里游动着手指粗细的小鱼是和谐的，大海里游动着吞舟巨鱼也是和谐的；可是换过来就不和谐了。看见小溪里缓缓地游动着潜艇般肥硕的鲤鱼，完全没有小鱼水中嬉戏的轻巧灵活，予人以活泼可爱之感，我觉得不但不是一种美好的情景，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恐怖的情景。人看了，心情不是轻松愉快，而是紧张抑郁。总之，我觉得，小鱼如孩童，一派天真，是可爱的；而大鱼则有如大人，神情麻木，已经不好玩了。

    听了我的这一番解释，日本朋友基本上都没有说什么，只有一个三年级的学生提出这样一个疑惑：“老师，搞环保的人养在小溪里的鱼，如果一直不抓走，肯定会长大的；如果抓走了，就破坏环保了。那怎么办呢？”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是啊，难道成立一个委员会，决定小溪里的鱼只能长到一定的尺寸？或者规定，小溪里的鱼只要长到一定的尺寸，就人人得而诛杀之？

    和谐美景，环境保护，生杀权利，孰先孰后、孰轻孰重，看来需要我们好好思考一番。

                      （此文收入拙著《北京东京随笔》，东方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