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甲骨文背后的诗人
丁启阵
当今权威的文学史教科书上多是这样说的:《诗经》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部诗歌总集,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位伟大诗人。
其实,后一种说法是很值得商榷的。
既然说《诗经》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而且,《诗经》尤其是其中的《国风》、大小《雅》毫无疑问是中国文学史的主要源头,沾溉后世文学,功德无量,其影响是独一无二的,文学史教科书也无一例外地都对《诗经》的艺术成就作了极高的评价。那么,我们就不免要产生一个疑惑:难道《诗经》的作者里边就没有一位像样的诗人?我们知道,收在《诗经》里的诗歌作品,有一部分是可以考证出作者的,并非首首皆是无名氏的作品——民歌。
一般认为,《诗经》里的作品,写作于周初(公元前1046年武王灭商称帝)至春秋中叶(那时,《诗经》被编辑成书)的五百多年时间里,而屈原诞生于公元前四世纪中叶(公元前339年),时间相去二百到七百年之间。第一位伟大诗人诞生于第一批伟大的诗歌作品产生的二百至七百年之后,这无论如何是一件十分令人费解的事情。
看来,文学史家有责任好好研究一下藏在《诗经》里的诗人,挖掘一下他们被岁月漫漶、湮灭了的艺术成就和贡献,看一看,里边究竟有没有可以称得上伟大二字的诗人。
我这里要跳过《诗经》这一段,漾开一笔,提出一种更加大胆的说法:比《诗经》时代还要早的商朝(公元前1600—前1046)中后期,就已经出现了一位对后代诗歌产生深远影响的诗人!
这位诗人的姓名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知道他(也可能是她)的身份是负责占卜的巫师,他(她)的代表作品记载在《卜辞通纂》(375)里,照录如下:
今日雨。
其自西来雨?
其自东来雨?
其自北来雨?
其自南来雨?
读过甲骨文的人都知道,那些刻在龟甲或牛骨上的文字通常都是极其精炼的,没有这么多重复出现的字眼。我们可以想象,这位诗人因为忧风愁雨,忽然诗兴大发,忘记了自己的占卜者身份,顾不得在坚硬的甲骨上刻字的艰难,不厌其烦,一口气刻下了四个句式完全相同、文字基本相同、意思相近的句子。与其说它是一条占卜文字,不如说它更是一首绝妙的好诗!诗的题目我们姑且叫它《雨》,它的作者无疑就是藏在甲骨文背后的一位优秀诗人。
甲骨诗人的作品《雨》,鉴定者不是我,而是历史上的多位大诗人。他们鉴定的方式既不是给出评语,也不是发表评论文章,而是心有灵犀,作诗的时候跟它使用相同的句法,或者就间接地模仿它的句法进行创作。不是出于极度的赞赏、欣赏,大诗人是不会去模仿他人的作品的。所以,他们的相通、模仿可以看作是一种变相的鉴定。
第一位鉴定者是汉朝人。很可惜,鉴定者的姓名也没有留下来,只留下了作品,这便是《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
天上的雨,变成了水中的鱼,观鱼之乐,情趣盎然,好诗无疑。这位汉朝诗人可能没有看见过甲骨诗人的作品《雨》,但是,灵犀一点,写出了这样一首句法相似的作品。
第二位鉴定者是北朝人。也没有留下姓名,只留下作品,就是《木兰辞》: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
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一身戎装的装束,分开四处购买,备战的情形格外生动有趣。
第三位鉴定者是“诗圣”——唐代诗人杜甫。杜甫至少在两首诗里模仿了《江南》或者《木兰辞》的句法。如下:
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
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
(《石龛》)
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
涪陵无杜鹃,云安有杜鹃。
(《杜鹃》)
众所周知,杜甫是最喜欢创新的伟大诗人,他“欲语羞雷同”,他“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样的句法,他竟然模仿了两次。杜甫很可能没有看到甲骨诗人的作品,但是,他等于间接模仿了《雨》。
第四位鉴定者是清代诗人龚自珍。龚自珍有一首题为《行路难》的诗,开头几句便是明显的模仿:
东山猛虎不吃人,西山猛虎吃人,
南山猛虎吃人,北山猛虎不食人,
漫漫趋避何所已?
句子里的主语,不再是雨、鱼,而是猛虎,诗歌读起来就特别的紧张刺激,令人血脉贲张。
散布于几千年时间里的几位后世诗人(其中还有诗圣)一再学习、模仿那独特的句法,我们大概就不妨立论说:甲骨诗人《雨》,对中国诗歌史是有过深远的影响的。也许有人会说,甲骨人诗人的作品很可能没有得到流传。那么,我们至少可以说,他(她)所具备的艺术创造能力已经达到了足以影响后世的水平。
2007-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