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寻梦
生于江南,长于江南,但江南那几处近年来名声大噪的古镇却一直没有跑去凑热闹。这一次回家省亲,返回时顺路去乌镇和南浔看了看。这两个浙北古镇,果然是典型的江南小镇:小桥流水,船橹欸乃,青砖白墙,小巷悠长,斑驳苍凉中透露着往日的温柔富贵和烟柳繁华。
我们游览这两处古镇的几天,虽然节令已届立秋,但是,酷暑未退,仍是当地一年中最为燠热的天气。高悬头顶的,是又毒又大的太阳,缠绕周身的,是潮湿烦闷的空气。行走在街巷之间,有如我的一位朋友形容的,相当于晒着太阳的同时又蒸着桑那。
苦中作乐,暑里寻凉,我把思绪引向历史上的江南梦,企图找寻出江南何以令一代代的人们目迷神往的答案。是几时,江南成了让风雅者和附庸风雅者神魂颠倒的梦之乡?
中华文明的主流,发源于黄河流域,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北方。毫无疑问,黄河流域所在的北方地区一直是华夏文明的上风上水之地。北方帝王将相辈出、通衢大道纵横、名都大城星布的年代,长江流域的南方,却依然是文明未开的蛮荒之地,野草丛生,虫豸出没,洪水泛滥,人民披发文身,刀耕火种,过着原始落后的生活。漫长的年代里,江南一直是朝廷惩罚犯了罪的士大夫的开放式监狱,一直是流人万念俱灰的预备坟墓。
曾几何时,江南成为了人们向往的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一般认为,中国人口、经济的格局,经过唐朝的安史之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安史之乱以前,北方的人口数量、经济富庶均优于南方;安史之乱以后,南方的人口数量、经济富庶超过北方。这个格局一直延续至今,一千二百多年里没有改变过。
文学上,最为脍炙人口的描写江南美景、表现江南富庶、歌颂江南魅力的诗词佳作也大量出现于中晚唐之后。人们大概会认为,做过杭州刺史的诗人白居易,可称江南胜景最著名的发现者和颂扬者。他的《钱唐湖春行》描写西湖东岸景物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望江南二首》,说江南美景,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说江南堪忆,最值得回忆的是“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的胜事。到了韦庄那里,江南美景里更增添了美丽女子的身影。一首《菩萨蛮》词,把江南说得令人想入非非:“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想,天堂或许有江南那样的美景,但一定无法像江南那样令人情迷魂销。到了宋代,柳永、苏轼等人,继续以华丽的词藻、清新的比喻,一再描写、表现江南的山水之美。柳永《望海潮》描写杭州西湖,“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曾引得金主完颜亮“顿起投鞭南向之志”;苏东坡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更是成为表现西湖山水之美千古不二的名句。
其实,江南之美早在白居易之前就已经被人们发现了。盛唐时期,古吴越之地的苏州、南京、绍兴等地已经是诗人们趋之若鹜的游览胜地。孟浩然、李白、杜甫都曾经满怀激情地跑到那里,登山临水,驻足留连,欣赏美景,体味人情,追怀古迹,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诗篇。就连批判现实的诗歌大师杜甫,日后回忆起年轻时代的吴越之游,都有“思吴胜事繁”、“越女天下白”的诗句,更不用说性情浪漫的李白了。
早于李白、杜甫的诗人张若虚,一首“孤篇横绝”的诗歌杰作《春江花月夜》,虽然我们无法得知具体描写的是何处景物,但将其定为江南之景,大概是没有问题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江南之美,已然神韵俱足。
我以为,诗歌里的江南之美,至少还可以追溯到南朝,追溯到东晋,追溯到西晋;可以追溯到南朝的丘迟,他在《与陈伯书》中,以神来之笔表现了江东暮春美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追溯到东晋的陶渊明,他的表现自己退隐生活的诗文,背景其实都是庐山脚下一带的山水;追溯到西晋的张翰,他因秋风刮起,突然想到家乡的鲈鱼、莼菜,顿悟人生最重要的是口腹享受、心情愉悦,于是毅然放弃对功名利禄的追逐,从洛阳跑回了江南老家。这其中,南朝民歌《西洲曲》特别值得一提。一位正思念着心上人的纯情美丽女子,她的日常劳作及其环境,就足以令人心驰神往的了:“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试问,有谁读了这样的诗句,依然能正襟危坐,不为江南美景、江南女子怦然心动的吗?
当然,我们还可以追溯到汉朝,追溯到春秋战国,追溯到尧舜上古;可以追溯到淮南王刘安及其门人编撰的《淮南子》,追溯到屈原的楚辞,追溯到《山海经》里描述的神话世界。江南自古就存在,自古就是中华版图的组成部分,那里的种种美景是跟山河大地一样古老的。
天会老地会荒,古老苍凉的江南梦不会断绝!
2007-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