捣衣声
有一种声音,童年时代天天听见,古代诗歌里屡屡读到。每当想起,总会觉得美妙悦耳,心神荡漾。这种声音,便是捣衣声。
用电浣洗衣服的机器没有发明,用电平整衣服的方法尚未诞生,古时候的女子,洗衣、熨衣都是手工劳作。这种手工劳作,很能体现女性的美,母亲的爱,因而可以给人无限的温馨之感。西施于江边浣纱,那是中国人心中永远最美的一幅画面,一种令人陶醉的生活情景;手工劳作年代女子洗熨衣服,发出的声音——捣衣声,无疑就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有旋律,有节拍,一声声都叩响多情的人们的心扉。
两种捣衣声,我亲耳听到过的只有洗衣服的一种。老家村子有一条水清见底、常年不涸的水渠。水渠宽一至两米、深半至一米的水渠,自东向西穿过整个村子。渠边修了五六处“水埠头”,那里有石级,有石板,可供人们汲水,淘洗。我童年时代,村里的妇女早晨在这里汲水、淘米、洗菜,接着就在这里洗衣服。换下的衣服,在清水里浸泡之后,打上肥皂,经过揉搓,然后用一根木杵——老家叫“练槌”,大概是“捣练之槌”的意思——捶打衣服,以捶出衣服上的污垢。一边捶打,一边折叠槌下的衣服,以保证捶打均匀,全面去污,使得洗后的衣服不走样,不变形。每个“水埠头”都可供两三个以上的妇女同时洗衣服,因此,她们经常会一边洗衣服,一边说闲话,年轻女子则会边干活,边嬉闹。有时候还会有人开心地唱起歌,唱起戏来。戏当然是家乡最流行的越剧。在水埠头洗衣服,是农村妇女的社交聚会,才艺舞台。练槌击打衣服发出的声音——捣衣声,就是这社交聚会、才艺舞台的伴奏音乐!这节拍鲜明的音乐,时而舒缓,时而欢快,都是妇女们心情的自然流露。我小时候当然也喜欢那种场面,每当妈妈洗衣服的时候,我会下到水里,用双手窝成斗箕形状,捉小鱼小虾玩。彼情彼景,再也不可能重现,流水不复当年的清澈,我不复当年的稚气,母亲不复当年的年轻。现在,已经变成我心中依稀的梦境,无比的珍贵的记忆。
熨衣服时的捣衣声,我是在古代诗歌里读到的,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听到过。最初读到捣衣声的诗歌是哪一首,已经记不清楚了。有可能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也有可能是李白的《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不管是谁的诗歌给了我第一次的感动,反正,从那以后,每当读到“捣衣声”“砧”“秋砧”“寒砧”“清砧”“暮砧”之类词语,心里都会受到感动。感动越积越多,但是,对于这捣衣用的砧和具体的方法,却一直是不甚了然的。直到多年前在韩国汉城一处古民居博物馆参观时,看到陈列的砧杵实物。这才了解到,捣衣的情形大致是:砧是一块较为平滑的石头,杵一般是一根类似今天北方包饺子用的擀面杖。洗好的衣服,按照一定的方法折叠之后,平摊在砧上,用杵子敲击,使衣服熨贴平整,棱角分明。当然也可以对新做好的衣服进行敲打,使之熨贴有棱角,美观一些。此外还有一个可能,古时候质地粗硬的麻葛衣服,需要经过捶打才能变得柔软,适合穿着。
捣衣原本是古时候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寻常事情,但是,多愁善感的诗人们偏爱把它限定为女子为自己出征边疆或远游他乡的爱人制作新衣一端。秋风吹落树叶季节,月亮升上天空时分,形单影只的闺中思妇,纷纷为远方的心上人准备御寒的冬衣。捣衣的女子,手中捣着新衣,心中念着自己的爱人,为了青春在寂寞中老去,充满忧伤。诗人王勃能够理解思妇们的苦闷,“调砧乱杵思自伤。思自伤,征夫万里戍他乡”。她们捣衣的目的不只是为了给爱人御寒,更是为了寄托一份深深的思念,希望爱人早日还家。诗人刘禹锡懂得闺中女子的心思,“杵声不为衣,欲令游子归”。在边疆多事、远游成风的年代,长安、洛阳这些当年世界上最为时尚、繁华的城市里,独守空房的女子人数是很多的。因此,入夜之后,捣衣声就此起彼伏、远近呼应,响成一片。这又使得家在别处的游子,顿时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爱人,情难自禁,以至于泪湿青衫。“谁为秋砧明月夜,洛阳城里更愁人”(徐凝),通过这两句诗,我们大致可以体会到古时候游子的这种心情。
工业发达的今天,洗衣服,有波轮洗衣机,有滚筒烘干一体机。手工程序基本免除,一阵“呼哧呼哧”的机器声音之后,洗衣工作就完成了;熨衣服,有电热熨斗、蒸汽熨斗,熨好衣服之后,还有专门的折叠设备。熨烫衣服,在静悄悄中被方便快捷地完成了。传统的捣衣声,除了最落后的穷乡僻壤,我们已经无缘见识了。古老诗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实在是一件令人惆怅的事情。
2007-6-2
已刊《澳门日报》2008-3-12副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