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徐行
从来没有遇到过今天这样的情况:都已经出门了,竟然无法完成既定的到京郊爬一座小山的计划。
事情是这样的:两天前就跟胡不归约好,今天要到北京西北郊区一带爬山,上午九点半在颐和园北宫门会合。因为昨晚跟一帮外国留学生十二点在什刹海泡完吧之后,又跑到一家“钱柜”唱歌,一唱唱到了“天下白”,早上六点钟才离开“钱柜”。于是马上发短信跟胡不归商量,要求把会面时间推迟至中午十二点,地点不变。回到家睡了个囫囵觉,十点半起床。也就是说,通宵唱歌之后,我只睡了三个多小时的觉。临出门的时候,我心想,只有半天时间,还去爬原来计划中的妙峰山显然已经不现实了。于是就告诉胡不归,会面地点由北宫门改为西苑,去爬百旺山,顺便到一个药物园转转。
不幸的事情,发生于我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就像一个面瓜型歌手演唱的一首面瓜型歌曲中的一句词儿,“时钟……转了……圈”,在我望眼欲穿的时候,终于来了一辆我所要乘坐的去颐和园北宫门的车。不料,一瞥之下,发现车上人口极度密集。我虽然不在乎被挤成照片,也绝无被挤怀孕了之虞(估摸着牛大瘦等人看到这个地方,得如获至宝,说点什么。干脆,我就明言,这是我故意卖的一个破绽。嘿嘿!)。但是,在这三十几度气温、骄阳接近火焰的中午时分,挤上这没有空调的公交车待上半个小时,实在是令我望而生畏的一件事情。正这时,有人喊了一嗓子:“后边还有一辆!”果然,跟在眼前这辆酷似沙丁鱼罐头的公交车后边的也是同路车,影约可见车厢内乘客基本上都在安然地享受着“老幼病残孕”的待遇,站立的人屈指可数。水往低处流,等车人往疏朗的车子上跑。就在我跟着跑几步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我突然真切地体会到了“马失前蹄”的滋味,我的右脚崴了!
严重不严重?当时我几乎没有什么感觉,还以为可以跟以往不多的几次经历似的,两三秒钟之后,我就可以继续赶路了。可是很快发现,这一次的情况有些异样,过了五六秒钟我仍然无法站立起来。女售票员好意问我:“怎么样,还上不上车?”我竭尽全力,才勉强冲她挥了挥手,嘴里发出微弱的三个字音:“不……上……了。”说完这话,疼痛就潮水一般向我涌来。我以为自己的右脚可能发生了筋断骨折的巨变。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那时首先想到的竟然不是应该立即去医院,而是应该马上赶到西苑。因为这个时候,胡不归已经到达会面地点了。在我能够稍稍站立的时候,就伸手要了一辆出租车。
在西苑车站,强忍疼痛,一瘸一拐走了几步路。三言两语向他介绍了我的遭遇之后,胡不归很内行地说:“肯定没有骨折。”他说一个人若是骨折了,是会疼得根本站立不起来的。这话给了我莫大的安危,我也在心里勾勒了新的计划:先找个药店买点跌打损伤的药敷一下,然后吃饭,饭后假如还是不能爬山,我就只带他去药物园逛逛——人家是不远数十公里从东郊赶来的。
在附近一个富有乡村风味的药店买了一管“扶他林”药膏,遵照一位女店员的嘱咐,坐在通常只有穷乡僻壤才能看到的一张木质长椅上,一边给脚脖子上药,一边跟胡不归闲聊。我们聊古人中哪些人诗文兼擅,陶渊明、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苏轼,胡乱论列一番。我说杜牧有《阿房宫赋》,也可算诗文皆美。胡不归就说,刘禹锡有《陋室铭》,也当列入名单。还聊到了最近有人写书、书名称孔子为“丧家狗”及其所引发争论一事。胡不归有一个很好的意见,他说“丧家狗”一词是郑国人描写孔子在郑国游说时的遭遇的,得到了孔子本人的认可,今天的专业学者当然是不会觉得太唐突。这“丧家狗”一词虽然有一点戏谑成分,但并不含有太强的贬义色彩。但是,今天普通读者心目中的“丧家狗”可能是鲁迅笔下的“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名声是很不好的。那作者这样取书名,是很不厚道的。我的一个意见似乎也得到了胡不归的赞同,我的意见是:孔子之所以成为圣人,孔子本人固然有不少出类拔萃之处,孔子几位有出息的学生(例如子贡)固然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最重要的恐怕还是后人的需要,即把孔子这样一位生前“博学无所成名”的知识分子树立为圣人,是有目的的。想要摘掉孔子头上圣人这顶冠冕的人,实在有必要好好权衡一下其中的利弊得失。我认为,我们中华民族树立这样一位性情比较温和、有学问有文采、有理想有原则、多能鄙事、充满热情生活的教书先生作为圣人,是大有好处的。至少这可以促进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多民族国家对于文化教育事业的重视,有孔子这样一个榜样,也可以减少民众对皇权的顶礼膜拜,制造一点民主气息。
在我们聊天的中间,过来一个农民模样五十来岁的男子,自告奋勇地看了一下我的脚踝,很有把握地说:“筋络没有错位,也没有骨折!”可能是怕我不相信,他就讲了从前他的一次准确诊断他人崴脚至于骨折的事迹。我看他也是到药店买药的——他手里提着两副草药,就将信将疑地问他:“您是医生?”他神情诡秘地说:“这个,我从前也在这家店里干过。”过了一会儿,店里两位比他年轻很多的女店员先后把脚伸到他的大腿根,他坐着给她们逐一做脚部按摩,我推测他从前在这家药店干的可能是医生角色。
跟胡不归在药店里坐聊了近一个小时,我脚脖子上的肿消了大半,但一着地还是疼痛难忍。我被迫放弃带他参观药物园的打算,改为请他到五道口附近一家规模不小的饭馆吃了一顿午饭。山没有爬成,我们却前后聊了三个小时左右各种有关文化、读书的话题,也可谓有失有得。刚才电话里独孤客不无幸灾乐祸地引用杜甫写诸葛亮的名句“出兵未捷……,长使英雄……”,其实并不很恰当。我是“塞翁……,焉知……”。
差点忘了,在那药店聊我的脚伤时,我还说到了我在几处名山古寺看到的一句古语:“徐行则不踬。”我说,中国古代的哲人都很讲究日常生活经验的积累和传授,跟西方的哲学家喜欢关心宇宙天地生死存亡之类大问题不太一样。比如孔子,吃饭的时候不能争论问题,睡觉的时候不可以说话,《论语》里记录了很多他这一类关于生活知识的教诲。小时候母亲总是严禁我趴着睡觉,后来在《尚书》里也看到了“寝不卧”的话。我不久前曾经写文章批评过所谓的“老人言”,但是对“徐行则不踬”这一类真正来自生活经验的老人言,我们还是应该好好听一听的。
2007-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