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文化生活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我一直没怎么深入考虑过母亲的文化生活问题。十几年以前，因为母亲爱听戏，我就买了个录音机放在家里，以为母亲可以听听越剧；后来又给家里买了个电视机，以为母亲可以跟父亲一起看看电视。得知父母在电视节目选择上各有所好，父亲爱看介绍各国风光的节目，而母亲爱看外国的故事片，我还觉得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心里为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事情感到高兴，也为他们老有所乐感到欣慰。

    父亲去世之后，我因为陪母亲看过几次电视，这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我一直想象的那样：外国故事片，母亲其实是看不大懂的。因为基本上不懂普通话，又没有文化，她能看得懂的，也就是台词比较少或者特别简单的电视剧，比如战争题材的电视剧。当母亲告诉我她最爱看的是“打仗”的电视节目时，我是很意外的。

    我猜想，父亲在的时候，母亲其实没有在认真看电视，并不关心故事的内容，只是觉得外国人的装扮举止新鲜有趣。我父母都是勤快的农民，从不贪恋安逸的生活，他们在消遣方面都是很有节制的。他们看电视的时间并不太多，也就是晚饭后看个把小时，然后就睡觉了。第二天还有很多“生活”（方言，活计、事情的意思）等着他们去做呢。所谓看电视，大概也就是俩人坐在一块儿，说说话。父亲走了之后，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突然没有人跟她说话了，母亲只能认真地看电视节目才能打发时间。这个时候，看不懂的节目对她而言就毫无意义了。2007年的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因为我和小弟要看，母亲也只好陪着看。母亲坐在沙发上，一会儿就睡着了。我们让她去睡觉，她又不舍得那难得的家人聚会的机会，强打精神说自己要看的。可是，看不了一会儿，她又睡着了。如此反复，直到深夜，春节晚会结束，我和小弟都要睡觉时，母亲才肯去睡觉。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中央电视台想要全民都跟着它快快乐乐过新年，就不能搞太多的语言类节目。赵本山小品虽然很搞笑，但南方有好几亿老百姓看不懂！

    儿时常听父母诉说他们自己没有文化的种种苦楚，每次听后，我都没有太深的感受。有时候甚至会自作聪明地想，我父母就像古书里那个敲着土块唱歌的尧时的农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有没有文化关系不大。但是现在，我却深切地体会到，母亲当初若是上过学——不必太高，小学毕业就行——那样她就能够看懂电视，甚至可以读书看报，没有了父亲相伴的日子她就不会这般孤单寂寞了。我在北京，大弟在青岛，小弟在离家四十里的县城，我们三兄弟都常年不在家。独门独院、偌大的房子，就母亲一个人住着，她实在是太孤单了。对于一个基本看不懂电视的老人而言，楼上楼下有四台电视机，能接收国内外上百个频道的电视节目，又有多少意义呢？

   听母亲说，她小时候还是上过半年学的。她之所以不上学了，有两个原因，一是家里穷，二是有个男同学总欺负她。外公原本在宁波的“打火队”（就是消防队，那时候是军队编制）当兵，是个军官。在母亲他们姐妹上学之前，家境曾经是不错的。日本军队打到宁波的时候，外公脱了军装，翻山越岭，连夜跑回家。做了农民，家境就一落千丈。外婆生了四个孩子，全是女儿，母亲行三。大约是家里没有兄弟撑腰的缘故，有一个男同学总要欺负她，骂她，甚至扬言要打她，这让她感到上学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此，后来外婆跟学校疏通，学校表示可以免除母亲的学费，母亲也坚持不去上学了。

    我念小学的时候，大约是三四年级，老师讲过几个故事，都是孩子帮助自己父母扫盲的故事。受到启发，我也曾经暗下决心要帮助父母认字。《杜鹃山》里雷刚说：“一天认它五个字，十天就是一个排；认它一个月，就是一个连；认它半年，就是一个团；认它一二年，我就能当司令啦！”这一段念白，那时候对我是很有触动的，我也希望通过一年半载的努力，让我的父母脱盲。但是，我那时空有一时的决心，缺少持久的恒心，没教两天，就放弃了。现在想来，后悔不迭。                2007-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