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城济南导游

    因为我在济南念过书，所以经常会有朋友在到过那里之后，跟我汇报对那里的印象。无非是名胜景点规模不大、市容环境脏乱之类，总之印象通常不大好。

他们说的都是眼见的事实，我没有办法否认。但是，我认为，如果游览过济南之后，得到的只是这样一些印象，那实在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情，宝山空回，他们几乎等于没有到过济南。

    如果怀着走马观花的心情、带着势利的眼光去游览济南，的确是会失望而归的。论历史古迹，济南无法跟北边的北京相提并论。北京有着八百年的首都历史，竭一国之人力财力垒砌成的皇家建筑，富丽堂皇，天下无匹。论山水景色，济南也比不了南边的苏杭。苏杭位于多雨水少霜雪的江南地带，山水植物得阳光雨露之滋润，自能格外灵秀。济南自古以来，基本上就是一个中等城市，历史地位一向不太高，只是在明清时期，才跻身全国著名城市行列，大约能排在第十名前后。介于北京和苏杭之间，济南的地位不免尴尬。我在济南上学的时候，这个省会城市，很少有始发的列车。我假期回家，都只能乘京沪线的过路车，那时候火车少，中途上车殊为不易，艰辛备尝。不过，那正是济南地位的一个缩影：南来北往的人们，穿梭于首都北京与苏杭、上海这些江南城市之间，济南只是一个停车十来分钟的驿站。

    我认为，游览济南，应该怀着平和的心情，带着悠然怀旧的眼光。

    济南的名胜，从来没有大红大紫、大富大贵过，既不会让你惊叹，也不会让你惊艳。《马可·波罗游记》中所说的“园林美丽，堪悦心目，山色湖光，应接不暇”，接近济南景物的实际。无论是文人墨客的诗句，“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还是民间百姓的俗语，“家家泉水，户户垂杨”，都只有在你心情平和的时候，才能充分领略其中的妙处。请看老舍先生笔下冬天的济南，“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蓝天底下，很暖和安适的睡着，只等春风把它们唤醒……”。这样的景色，一个心浮气躁、目光飘忽的人，是不可能读懂的。

    有人把济南的景物比作小家碧玉，我认为这是不太贴切的，它其实是介于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之间的一种风格。所以，游览济南，不妨带着欣赏宋元文人绘画的眼光。在这一点上，清代著名文学家刘锷（老残）深得其中三昧。他的《老残游记》，这样描写在大明湖北岸看到的景色：“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文人绘画固然悦目，但它们是静止的，没有自然山水的变幻之美，“正在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却有一层芦苇，密密遮住。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好似一条粉红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实在奇绝。”济南就是这样一个能够让你于不经意间感觉到美妙的城市。

    我以为，济南很适合到过许多地方、见过世面的人游览。老残、老舍在写济南之前，就都曾游历过许多地方。我从前在济南上学的时候，并不觉得这个城市有多么美好，也觉得她未免太土气了，也曾急着要离开她，投奔更加繁华更加时尚的都市。但是，在到过国内外不少繁华时尚的城市之后，蓦然回首，发现济南真的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地方。

    济南是一个特别适合怀旧访古的城市。济南的古迹当然不能跟西安、洛阳之类的地方相比，但是也颇有一些有趣的地方。比如，根据古书记载，上古圣皇舜是济南人，今天济南南郊还有一座舜耕山，相传这位圣明的君主发迹之前就曾经在那里耕耘种植。舜遭其后母陷害、几乎被葬身其中的水井，可能是后人附会挖掘的，但历史也相当悠久了。济南北边有一座小山，名字叫华不注。据说得名之由，是它形状很像一枝花骨朵——荷花骨朵，古时候山的四周都是水池荷塘。山虽小，但是极有名。《淮南子》里记载的“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其中的不周山就是这座不起眼的华不注。春秋时期，齐国和晋国又在这里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晋军追逐齐军，围绕华不注跑了好几个圈圈。齐军大败，齐王差点被捉，脸面尽失。这就是《左传》成公二年所说的“三周华不注”。

    喜欢寻访英雄踪迹的，济南是唐朝开国元勋秦琼秦叔宝的故乡，这里有他故宅的遗址。喜欢寻访诗人游踪的，李白、杜甫都曾经在这里驻足游览过。杜甫还曾经作过当时文坛巨擘、著名书法家李邕的座上客。天宝四载（745）夏天，一次在时任北海太守李邕的宴席之上，杜甫即席写下了《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一诗，感慨人生无论贵贱都不免为事物所役使，感叹自己跟有知遇之恩的前辈李邕相处时间太短暂，并且留下了赞美济南文物繁盛的著名诗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这两句诗被清代著名书法家何绍基书写成对联，今天仍然悬挂在大明湖中的历下亭。清代初年，顺治十四年（1657），是一个值得缅怀的年份。二十四岁的神韵派创始人著名诗人王士祯在大明湖边写出了轰动一时的四首《秋柳》诗，首首咏柳，却不见一个柳字，巧妙地将历史典故与眼前景物相结合，以其模糊多义的诗句，抒发对大明的亡国情怀，却又没有触犯当朝满清的忌讳。一时间，名动诗坛，“和者数百人”。济南是一个盛产诗人的地方，李清照、辛弃疾两位宋代大词人是在这里诞生的，王士祯虽然出生于山东新城（桓台），但他是在这里一举成名的，因而他喜欢自称济南人。中国有几座城市是诞生、孕育过好几位这么杰出的诗人的吗？

    一般人会觉得济南是一个比较土气的城市，而我觉得，济南其实也是一个充满情趣的城市。济南乃齐鲁古国辖地，是孔孟思想的故乡。即使是圣人逝去二千多年之后的今天，人民朴实，语言浑厚，儒雅遗风仍随处可见。济南方言称呼人，既不是北京充满政治色彩的“同志”，也不是上海一股子店铺气息的“师傅”，而是尊师重教的“老师”。我当年初到济南，还是个少年学生娃，学校附近洪家楼一带摆摊卖瓜子的大爷大妈大姐都称呼我为“老师”，着实忸怩了一阵子。据说，孔子当年读书、读诗和接待宾客的时候，都是说标准语的，只有日常家居才说山东话。可见，圣人也嫌山东话土气。其实，依我看，山东话挺好听的，我一直为自己在济南七年因为忙着学习普通话而没有学一口山东话感到遗憾。刚入大学的时候，系里安排了老教授给我们讲学习经验，白发苍苍的鲁迅研究专家孙昌熙先生，“山东大学，是教育部直属的重点大学”，底气浑厚，声音洪亮，让我们切实感觉到自己学校的不同凡响；他喜欢一再引用鲁迅语录，“鲁迅说”三个字，真有万钧之力，听者无不为之折服。可能是吃大葱特别多的缘故，山东人的声音普遍洪亮，高亢。记得中央乐团的著名指挥秋里先生到学校作交响乐知识演讲的时候说过，高音歌手在别的地方很难寻觅，但是在山东遍地皆是，农村妇女在家晒被子、招呼孩子，一张口就是华丽的花腔。

    军阀韩复榘做过山东省军政长官，今天各地流传不少关于他的笑话。我推测，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应该是济南人加工或者创作的。除了关公战秦琼、开会的人到了三分之五没到会的人请举手、大学生都会讲好几国英语不像他大老粗连中国的英语都不会讲、批评大学校长不像话让篮球队员没有长衣裳穿许多人争抢一个篮球之类地球人都知道的笑话之外，济南至今流传一些为外地人所不熟悉的段子。韩复榘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是喜欢附庸风雅，每游一处，便要题诗一首。据说，题华不注的诗是这样的：“华不注，华不注；上头尖来下头粗。有朝一日倒过来，下头尖来上头粗。”而题趵突泉的诗是这样的：“趵突泉，泉突趵；三个管子一般粗，咕嘟咕嘟往外冒。”韩复榘再没有文化，毕竟也是一代枭雄，不至于笨到那个地步。之所以有这么多笑话流传开来，娱乐大众，一定是比较了解他的山东百姓尤其是济南人给他编派的。从这里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济南这个藏龙卧虎之地，也不乏幽默人才。

    此外，我奉劝每个到济南旅游的朋友，都要好好品尝一下那里的泉水。现在的情况我已经不了解，但我在那里求学期间，学校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是冬暖夏凉的，喝到嘴里，就像一种矿泉水的广告所说的，有点甜。在我到过的所有城市中，济南的水是最好喝的。   2007-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