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大哥很多年
我家弟兄三个,我是老大,而且比两个弟弟都大不少——大弟弟小我七岁。论理我是大哥,真正的大哥。但是,我的弟弟们从来不当面称呼我为大哥,在这一点上,他们很没有礼貌:都直呼我的名字。就是说,我在家庭方面可以说不怎么有做大哥的感觉。
我做大哥的经历,值得说一说的有两回。
一回是十年前,在澳门。那时候我奉派到澳门理工学院教书,当时澳门大学中文系主任程祥徽教授邀请我业余时间(周六晚上)给澳大中文系首届硕士研究生语言学班开一门“语言学理论”课。每次上课,由一位同学驾车接送,通常还有另一位同学陪同。这两位同学都是在职念书,一位就在澳门大学中文系教书,一位在一所中学教书。因此,他们跟我之间实际上是朋友关系,可以随便开玩笑的。
那时候澳门的形势完全不同于回归之后,黑社会的势力比警察局还大。有一阵子,可能是处于两股势力的整合时期,打杀流血事件无日无之。葡澳政府属下的警察局,对此束手无策。那时候我看当地的报纸,印象最深的就是两个词语,一个是“贼过兴兵”,这是说警察的无能;另一个是“绝尘而去”,这是说黑社会的猖狂。一入夜,市民就躲在家里,轻易不敢上街,市面因此十分萧条。流血事件多发地区的黑沙环一带,一到晚上八九点钟以后,饭馆大排挡就门可罗雀了。
一夜课后,我的这两位朋友在送我回住处的路上,忽然说肚子饿了,提议去黑沙环一带吃大排档。三个男人在一起,谁也不能装熊,自然是说去就去。去了之后,果然是一片冷清景象,有些饭馆干脆打烊不干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亮着灯开着门的大排挡,我这两位朋友一时兴起,学电影电视上的样子,扮演起黑社会来:一边一个紧紧跟随着我,一口一声喊我“大哥”。两位朋友,一胖一黑,原本就有几分像黑社会。那时候,澳门民间盛传,最厉害的杀手都是说北方话的——多是解放军特种兵出身。印象里,那晚的餐馆老板和服务员神情都特别紧张,对我们三人的招呼自然也是格外的周到。记忆犹新的是,那晚我们特意点了这样一道菜:炸蛇骨架。整条的蛇骨架,拿在手里,吹口琴似的啃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已是惊弓之鸟的旁人看去,大概也是相当威猛的吧。
还有一回是二十多年前,在老家。那时候,常有安徽的江湖艺人班子到我们村子里卖艺。所谓卖艺,就是晚上的时候,在村广场上表演一些戏法(魔术)、猴戏、硬气功之类的节目,然后由村里统一给一点钱,算是报酬。村里虽然会在他们表演完后付给报酬,但是一般不管他们的食宿问题。住宿,他们有自备的帐篷;吃饭,他们通常拿了粮食到村民家借用锅灶,蒸饭,炒菜,对付一气。
有一年,我还在大学里念书,寒假回家,就赶上有安徽的江湖艺人班子到我们村卖艺。那年冬天天气很冷,我跑去跟村干部商量,让他们住到了保暖条件比较好的公房楼上。此外,我还请全体艺人到我家里吃了两顿饭,一顿晚饭,一顿早饭。
在那之前,我大弟梦想成为武林高手,弄了一些器材在家里瞎练。其中有一件器具,石锁,是他跟一个伙伴从五六里外的一个村子搬回家的。那石锁倒不重,也就三十来斤。但是,石锁的把手太粗,不好拿捏,所以一般人很难抓举得起来。我大弟因为天天练,自然是可以举起来的。我呢,凑巧,大学里有个同学从一个工厂里弄了一对铁锁,每个重四十斤左右,他练,我也练。开始的时候是双手同举一个,后来是一手叉腰一手举,还是举一个,再后来是一手举一个。最厉害的时候,我能够双手并举,一口气举二十多下。有了这个基础,家里的石锁就不在话下了。
那天早饭后,有个表演硬气功的艺人看见我家的石锁,上去就想抓举。结果,举不起来。我父亲笑着说:“你大力士还不如我读书的儿,渠都会举得动呢。”吃完饭的和没有吃完饭的艺人们,大家就都起哄着要我一试身手。我自然也不推辞,就随便举了几下。那些艺人,竟然鼓起掌来。表演硬气功的小伙子一带头,大家就都称呼我为“大哥”。“大哥”“大哥”的,都叫得很甜。尽管我知道,他们对我客气主要是为了表示谢意,感谢我帮他们解决了住宿问题,还请他们到家里吃了两顿饭。但当时,恍惚之间,我是真的有成为江湖老大的良好感觉的。
邀请六七个艺人到家里吃两顿家常便饭,现在说来是算不了什么事情。但对那个时候的我家而言,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作为一个没有任何收入、还总跟父母伸手要钱的学生,我那样自作主张,邀请他们到我家吃饭,吃的是我父母辛苦劳动的所得。我的父母是很乐意我做那样的事情的,他们事后还夸我读书懂书理。但是,我现在想起来,心里不免为自己少年时代的慷父母之慨,感到有一点儿不好意思了。
遥想当年,有人簇拥着称我为“大哥”,不失为一件可得意的事情;当年朋友相处,亲人俱在,情景历历在目,更是一桩幸福的回忆。
200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