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圣贤皆唠叨

    思考中国文明史，最近悟出一个道理：古来圣贤皆唠叨。

    纵观中国历史，无论是劳心治人者，思想家，还是文学家，只要称得上圣贤二字，就无一不是唠叨之人。

    第一个唠叨之人，非周武王莫属。武王姬发喜欢搞道德教诲，实施方法是，到处镌刻自己的语录。座席四角、镜子、洗脸盆、衣服、衣带、鞋子、酒杯、容器、门楣、楹柱、窗户、宝剑、弓箭、戈矛、帽子、手杖，举凡一切日常所见的场所、器物，无不镌刻应景的语录，进行道德教诲。举几个例子，镜子上镌刻“以镜自照者见形容，以人自照者见吉凶”；衣服上镌刻“桑蚕苦，女工难，得新捐故后必寒”；鞋子上镌刻“行必虑正，无怀侥幸”；弓上镌刻“屈伸之义，废兴之行，无忘自过”；鞭子上镌刻“马不可极，民不可剧；马极则踬，民剧则败”。不难想象，现实生活中的周武王，一定更是整天价絮絮叨叨，嘴巴没有闲着的时候。

    周武王的这个特点，后来被唐太宗李世民继承了一部分。不过，李世民的唠叨在形式上有所改变，他不是到处镌刻语录，似乎也没有那么多的语录。李世民主要是翻来覆去地强调荀子说过的“载舟覆舟”的老话；此外就是哭哭啼啼，哪个大臣病了、死了，他都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很伤心，同时说一些哄人的好话，使得大臣们都乖乖地为他服务，为他出谋划策。

    思想家没有不喜欢唠叨的，其中孔子是最杰出代表。只要随便翻阅一下他的弟子们记录孔子及其部分重要弟子言行片断的《论语》一书，我们就可以领略到孔圣人的唠叨风采。事无巨细，他老人家，一概加以议论。为政、做人、学习传统文化之类话题，没有不掰开揉碎了反复念叨的，就是吃饭、喝酒、玩游戏，他都有一套一套的说辞。比如肉丁肉块要切成什么形状的，酒、肉干的理想来源，生鱼片如何切片剁丝，衣服的颜色搭配，不同场合的穿着打扮，睡衣的长度……没有一样东西不是讲究多多至于繁琐的。

    以孔子私淑弟子自居的亚圣孟子，虽然不再详细唠叨日常生活细节的注意事项，但是他对于治国、修身之类的大题目，却也是不厌其烦的。历来都说孟子的文章特点是滔滔雄辩，其实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唠叨：大着嗓门唠叨。

    文学家的唠叨，可以举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等为例。身处政治漩涡中心，几乎没有人是可以全身而退的，几乎所有人都忍气吞声地活着。只有楚大夫屈原，一受委屈就受不了，上天入地，到处找人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表明自己的拳拳心迹。最后还披头散发，在江畔自言自语，且咏且歌。等到唠叨够了，这才往汨罗江里一跳，从此不再唠叨。

    陶渊明似乎是不爱说话之人，但只要把他跟真正的农民相比，马上就可以看出来：陶渊明其实相当唠叨。我父亲一生，从三四岁开始一直到七十岁去世，都在农村以耕种为业。早年嗜烟，中年后改嗜酒，所耗费烟叶、酒曲，岂止车载斗量！但是，他老人家就从来不曾像陶渊明先生那样以诗歌为说话方式，反复地念叨，唠叨。陶渊明先生自己念叨、唠叨之不足，还要让他身后的人们接着继续念叨，唠叨。

    大家都说李太白是飘逸潇洒之人，没错，李白在某些方面的确够酷，但在表达内心感情的时候，他却是不折不扣的饶舌歌手。开心时，“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不开心时，“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敏捷诗千首”，“李白一斗诗百篇”，太白几曾节省过言语做沉默寡言科？

    诗圣杜甫就更不必说了，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所食所饮，有哪一样不曾被他发为黄钟大吕的歌唱！朋友请他吃顿饭，炒韭菜、腌酸菜、土酥饼、黄梁米饭，他都曾隆重地写进诗歌。

    在描写生活细节方面，苏东坡一点也不比杜甫逊色，游览过什么景点，看到过什么景色，吃到过什么菜肴、水果，他都流水帐似地加以记录。

    本文使用“唠叨”一词，一点也没有贬义的色彩。不但没有贬义色彩，我简直是想大声赞美圣贤们的唠叨。他们唠叨，是因为他们的身上洋溢着对于生活的激情，是因为他们的心里充满了对于他人的关爱，是因为他们有着支持那激情、关爱的坚韧不拔、百折不回的信念。一言以蔽之，古往今来，唯圣贤能真唠叨！         2007-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