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感3

十五

读杜甫的诗，需要年龄，需要阅历，需要场境。

他的所有作品里，除了那首《赠卫八处士》，《月夜》也是我很喜欢的一首。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这一个中秋月夜，太过特别；深陷长安的杜甫内心，异常煎熬。

心的两端，一头牵着山河破碎的痛楚，一头挂着远隔妻儿的辛酸。

即使城墙外的那轮月亮又圆又白，也激发不出他一点点诗人的遐思与浪漫。

他写他所想，他书他所念，他甚至细致入微地看到了在羌村那个简陋院落里妻儿最小的情态。

这，反倒成就了杜甫这首诗另外的一种浪漫。

吴小如先生说“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是写月亮，并非杜甫想象妻子月下伫立的样子。

诗歌不全是考据，我们也无法将杜甫拉起来问个究竟。

单就诗歌美感的传递而言，这里想象妻子月下盼归的样子似乎更为合适。

否则，那么多描绘月亮的句子为何这里偏偏选择这两句呢？

一直以“贫困老妻”形象示人的杨氏女，或许在此刻才是杜甫心中最真最好的样子。

如草屑一样的人生，仍有求美求善的样子，更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十六

记背诗句，常常有张冠李戴的现象发生。

比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一句，就往往记在了王维名下。

其实，王维那首诗是《鸟鸣涧》，与之相差甚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

倒是王安石的《钟山即事》与之有直接的关联。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估计，相似的情景在文人笔下多次发生，于是发生了混淆。

那两句的本源是南朝齐时王籍的《入若耶溪》。

王籍其他诗歌流传不多，就这两句来说，私以为写得不凡。

认真读来，其他类似诗歌都是因景静而人静，王籍这两句却是因为人心静而景亦静。

诗句相似，境界却有不同。

十七

读诗，如观画。

有些诗歌看起来似乎很是静谧，但是读之再三，却发现浮躁之气掩饰不住。

有些让人心静之作，却是循句而入之后，即使诗中有声在耳，也能体会澄澈诗心。

朗士元的《柏林寺南望》即为一例。

溪上遥闻精舍钟，泊舟微径度深松。青山霁后云犹在，画出东南四五峰。

特别喜欢首句的“遥闻”二字。

葛大爷说古人觉得佛寺之钟要远远地听它似有似无的声响才有味。

除了听钟声要取其渺远之感外，“遥闻”和诗句中的情境配合得绝妙。

遥闻之地是在“溪上”，碧水清波，清流潺潺。

或许有水声潺潺，更添钟声悠远之感。

钟声传来要经过层层“深松”，更增古雅之意。

而遥闻的场景设置又是青山霁后，轻云缭绕，更是倍有画意。

诗歌读来，仿佛入一唐时画轴，画面古拙清雅，钟声悠远清越。

十八

文学也讲理性，并非天马行空。

只是文学披了一件外衣，需要走进字里行间，细细理会，慢慢探寻。

好的文学作品，看似随意自然，其实骨子里恰如阿婆的探案小说，经得起任何的拆解。

储光羲的小诗《钓鱼湾》当属此列。

初读，你会觉得似曾相识，不过尔尔。

但细读之后，会发现无尽深意。

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

前两句不脱俗套，先交代时、地、事以及环境，让人以为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垂钓”而已。

时间是春深，地点是绿湾，事情是垂钓，环境是杏花乱，一一道来，清清楚楚。

紧接着的两句尤为精彩。

面上看过去，是在从细节处写景：潭水清澈，荷动鱼散。

但是，有一“疑”和“知”，才恍然明白作者写景是假，写人是真。

明明是垂钓于此，本来意在潭中之鱼，结果却疑潭水清浅。

人只有在哪种情况下才会抛弃正事不干，而将心神放在疑惑水深水浅呢？

一定是旁事牵扯，百无聊赖，心神不宁之时。

本来是垂钓奔鱼而去，结果直到“荷动”才知“鱼散”，心不在焉更为明显。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诗中人如此呢？

最后两句揭晓谜底：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

日暮，待人之时久矣。

绿杨，待人之地偏矣。

再回过头来看“春深杏花乱”，那个“乱”字就更妙了。

除了可以指代杏花缤纷开放的样子，难道不可以暗指诗中人的心也太乱吗？

十九

偶读孟郊《秋怀》，第三、四句炼字功夫极佳。

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

题目叫“秋怀”，自然不是单纯写秋日景物。

这两句聚焦于秋日里的露和风，寄寓其间的感受与描绘二物的方法却与众不同。

露水暗指了清晨，所用修饰语不取“晶莹”，而取“冷”，自然是因为心冷。

秋风能够梳骨，从触觉着眼，委婉交代的则是白天。

最令人玩味的，是两句所用描述之语。

冷露滴梦破，早晨的露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声音何其微小，却能将梦滴破？

那诗中人此刻心境，该有多么敏感和感伤。

一个会被露水下滴而惊醒的人，是睡得多么不安稳不踏实，并且多么敏感恍惚。

秋风拂身，远逊冬日寒风，却有“梳骨”之感，那身体该有多么孱弱。

炼字自然是好的，只是觉得用力过深，不够自然，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自己的脆弱敏感一般。

二十

说到魏晋风度，其怪诞言行和卓绝个性只是其表。

动人心魄的，却是那个时代给予的生命的骄傲与自由。

读左思的《咏史》，这种感受尤其强烈。

《咏史》其五的末句“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真乃豪放之至，亦高傲之至。

相较李白的“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左思的句子更轻巧，更骄傲，更高级，也更超然平和一些。

以小御大，举重若轻。

站在千仞冈上，抖抖衣服，抖去的是红尘俗世的名利牵绊。

入身万里江流，濯濯双足，濯去的是人情世故的尔虞我诈。

世界纷扰，我自归去，不留恋，不愤激，淡淡地来，又淡淡地去。

二十一

五言绝句是近体诗中最短的体式，通篇只有二十个字，故以精炼含蓄为贵。

孟浩然的《宿建德江》，捕捉了诗人羁旅在外的一个小场景。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读之再三，意味无穷。

前两句中，“烟”和“暮”用得极好。

江中小洲，夜雾笼罩，小船没有泊在繁华之处，独选僻静之地，心情已经埋下伏笔。

泊舟之时又是“日暮”，让人想到“日之西矣，羊牛下来”，相思之意，呼之欲出。

后面两句历来被奉为经典，只是定位于“写景”之上，未免不够到位。

两句景色描写的背后，站着一个诗人。

野旷天低树，诗人在长久的远眺，否则怎能视线延伸，看到天地相接的尽头。

江清月近人，诗人在长久的凝望，否则则能睹月生情，感觉到月亮的亲近与温柔。

“旷”中的寂，“清”中的冷，哪里只是景色的特质？

尤其以“月近人”结尾，看似明美亲切，实则传递是是月能近人，而自己思念的人呢？

声声叹息在无边夜色里，在寂寞内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