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感2

八

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许多语文老师喜欢让学生收集“佳词佳句”？

不自觉地想发问：如何判断佳词佳句？有单独存在的“佳词佳句”吗？

其实，词语本身并无“优劣好坏”之分，关键它用在语境中是否恰切熨帖。

好比，单独看一件衣服，不能判断其好看与否。

衣服的好看，在于是否合身以及能否规避身体的缺陷和凸显身材的优点。

比较理想的是，嵌之无痕，融之无迹，相互成全，相得益彰。

许多词语和句子的“好”，单独从文本中抽离出来，是无法感受的。

一旦放入语境之中，你立马可以感受到它的精准和美好了。

读司空曙的《喜外弟卢纶见宿》，就有这样的感受。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

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

第二联，两句十个字，字字寻常。

咀嚼之下，却发现字字珠玑，换任一字均不可。

首先，雨中、灯下，交代环境和氛围，同中有异，力道十足。

窗外是无边的风雨，屋中是一豆的灯火。

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屋中是一丁的亮色。

窗外是喧嚣的雨声，屋中是死寂的静默。

窗外是大雨的滂沱，屋中是一人的孤独。

其次，黄叶，白头，颜色对比强烈，却又有相同内涵。

人事的盛衰，时光的流逝，生命颜色的枯槁难回……

中心语，树与人，一长久一短暂，前者叶黄还绿，后者青春不复。

再则，两句十字，无一动词，所有场面的组合和定格交给读者参与想象。

最为关键的是，十个字背后的那种孤寂感与冷落感更是溢满全诗，堵抑不住。

反复读了之后，似乎看到了漫天的风雨，仿佛听到了刷刷不停的雨声……

还似乎看到在漫天风雨的一片黑暗之中，只有那么一丁亮光，映照着苍颜白发。

司空曙之前和之后，有不少诗句类似和特意模仿，但却逊色许多。

王维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居易的“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

韦应物的“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

九

在中唐的诗坛，李益是很独特的存在。

盛唐之后，气象难再。

大量的诗作，似乎都少了一些宏大格局与辽阔意境。

但读李益的边塞诗，你会发现情感充沛，气象万千。

比如那首《从军北征》。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葛大爷说，“一时回首月中看”写得极好。

这种一齐回头望月的行动暗示了三十万征人思乡的普遍情绪，让空间视境更拓开一层。

我倒是觉得，第二句中的那个“偏”字最好。

天山雪后海风寒，环境恶劣如此，内心感受如何呢？作者并未明言。

一个“偏”字，有埋怨，有无奈，有寒上加悲，有痛上生痛。

一个轻飘飘的笛声一下子就把人击中了。

本来已经天寒地冻，行路艰难，偏偏笛声想起，狠狠地剜了内心一下。

这个时候，人心的堤坝很可能突然就崩塌了。

生活中，有许多这样的场景和类似感受。

十

读怀古诗，常让人心胸开阔，为人淡然。

人间繁华，白云苍狗。

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写得荡气回肠，慷慨肃然。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金先生在《连城诀》里，给了狄云师父“铁锁横江”的绰号，大概来自于这里。

人间名利场，唯有输赢二字。

输了，赢了，又怎样呢？

最终，还是尘归尘，土归土。

在“时间”这个永恒的敌人面前，人类永远都是失败者。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十一

读贾岛诗，《忆江上吴处士》。

其中的经典两句：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葛大爷说，这两句诗的季节特征和情感色彩突出鲜明。

这一评价恰切中肯，秋风落叶的萧瑟之感，渭水长安的浓厚古意，透纸而来。

夏坚勇老师在《书笺小祭》中化用了这两句，写作“秋风渭水，落叶长安”。

读之，虽少了两个动词，却愈以为妙绝。

秋风渭水，已经相互关联，又何必多一“生”字。

落叶长安，萧飒气象在眼，亦无需再多一“满”字。

两句诗看似寻常字眼，细品却有无限意味。

前者触之可感，后者如画于前。

秋风背后的时序更替，落叶其间的盛衰变化，搭配一渭水，一长安，古旧气象，呼之欲出了。

十二

有些诗，叙事并不宏大，情感亦非强烈，但是读之不忘。

张祜的《题金陵渡》就是其一。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

一个长江边的小渡口，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一个行色匆匆在此经过的客人……

小山楼上，一夜未眠，为何而愁，是行旅的孤单，还是思家的哀愁，抑或其他感情的交织？

言而未言，仿佛天下的羁旅之人都可以从中找到相似的感受。

潮落了，月斜了，对面是两三星火。

诗人定然是呆望了很久，从潮涨到潮落，从月初上到月斜落。

一瞬间，想起了李商隐“巴山夜雨涨秋池”背后那个孤单凝望的身影。

两三星火，无边夜色里显得那么温暖可人。

假如没有这一点亮光，无边的夜该显得多么的黑暗，心情该是多么的不能着落。

十三

读到郑谷的《淮上与友人别》。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这首诗用常见的“离别”入题，写得很精巧，也写得很真诚。

吴小如老师谈杜甫诗时，说极爱杜甫的两首诗。

一首是赠给被贬台州郑虔的，一首则为《赠卫八处士》。

前者是诗人前半生最好的朋友，后者是多年未见的少时伙伴。

两首诗之所以动人，吴先生说大多数人选诗，看重文采，但这两首诗人情味儿很重。

郑谷的这首离别诗，技巧使用可谓纯熟之至。

前两句，“杨（扬）”字的三次反复，有愁肠百转、依依不舍之意。

第三句，将所有一切都交给离亭暮色里风中的笛声，用“笛声”代“人言”。

既无言却有声，虽有声却无言，情郁于中，画如近前。

最后一句“君向潇湘我向秦”，由景及人，缓缓而出。

看似客观平淡的句子，但“潇湘”“秦”两个字眼都会让人一读一思有感伤与苍凉之感。

十四

人很容易陷入经验主义，所以会有“习惯成自然”一说。

比如谈到田园诗，常常觉得其间充盈的必是恬淡、惬意与自然。

殊不知，这是典型的一叶障目。

姑且不说白居易《观刈麦》，就是其他不太知名作家的田园诗也有“血泪”充斥其间。

或许是生在乡村，长在乡村，在众多田园诗里，对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更有感受。

这些田园诗歌的好，仿佛如香菱所言，道不出所以然，但描绘的场景如在眼前。

比如那首《秋日田园杂兴》（其八）：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新筑”“趁霜晴”里的急切，“一夜”“到明”里的艰辛，“笑歌声里”里的快乐……

这其中，那个“响”字用得特别好，看似寻常，味道十足。

连夜劳作，用力摔打

“响”的背后，不仅仅是连枷声音的响亮，也不仅仅是照应前句的“轻雷动”。

最为关键的是，它传递出了农人那种因为丰收而掩饰不住的既劳累又喜悦且满足的心情。

唯有经历过那种身体忙碌而内心满足的农忙生活的人，才能深入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