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感1

一

读诗，读到刘长卿的《碧涧别墅喜皇甫侍御相访》。

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

古路无行人，寒山独见君。

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

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

时光，真是一样奇怪的东西。

以前觉得平淡无奇的句子，在时光酝酿之后，变得醇厚十足。

古路无行人，寒山独见君。

一遍遍咂摸这个句子，脑中浮现出了当年在扬州寄啸山庄看到的对联：

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

趋富攀贵，乃世间常态。

身陷困境，不被冷对与踩踏已经不易。

若还能得到殷勤照拂与心灵呵护，风雨故人来，无疑是人生路上最温暖与最值珍惜之事。

无行人，独见君，其间滋味，细思之下，更是耐人寻味。

再加上“古路”与“寒山”，那份世间难得的温暖就浸纸而出了。

二

固有印象中，一直觉得王勃是一副很用力的模样。

《滕王阁序》超越年龄的才华横溢，《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超越年龄的旷达。

只是，才华横溢，年少成名，对于好诗的炼就，或许不是好事。

毕竟，文学还是需要岁月的积淀和生活的打磨。

少了这些，好诗之好，容易停留在用词的工巧与形式的创新上。

最近读了几首王勃的诗，却有些改变自己的看法。

或许是选诗人的倾向所导吧，读到了王勃诗歌背后难得的安静与平和。

读他的《咏风》，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

读他的《春庄》，岂知人事静，不觉鸟声喧。

一个人在少年时代就有如此心性，太过不易。

是不是这份上天赐予的早慧，反而导致了他的早夭？

三

有些诗，属于只闻其名，却未详读的。

譬如，卢照邻的《长安古意》。

仔细读了才发现，短歌难就，长诗更为不易。

喜欢最后四句：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葛大爷说，这四句写尽了岁月流逝，时光无情。

于我，则读出了另外的况味。

人生寂寥，车马零落，但还有一床书相伴，还有桂香年年袭人……

这是否也是另外一种丰满呢？

换句话说，我们对“寂寥”的定义是否过于狭隘，或者说有些过于悲观？

四

重翻蒙曼的《四时之诗》，惊艳与满足的感觉依然。

在记忆里，应该有两本书让自己翻阅再三，获益匪浅。

一是毕飞宇的《小说课》，然后就是蒙曼这本。

对于两位作者来说，其实这两本书都非他们的皇皇巨著，仅为他们的零敲碎打。

但是好东西从来符合两个特点，一是通俗易懂，二是准确到位。

这个判断是王立群教授在给《四时之诗》作序所谈到的。

当读过一定量的文学解读文本之后，才发现，其实在专家的田地里，也存在着良莠不齐。

有些专家喜欢掉书袋，移花接木，东挪西移，看似洋洋大观，其实属于自己的东西寥寥。

有些则空泛而论，看似观点鲜明，结论规整，但总在表面滑行，无法深入诗文内部。

还有一些醉心于空抛结论，更多是个人读后感受，结论来自哪里，如何解读，却云遮雾绕。

毕飞宇和蒙曼，似乎属于另类。

毕飞宇的深，深在带着读者走进文本，逐层分析，给你钥匙，也带你体验过程。

他的分析，丝丝入扣，宛若探案，视若寻常的文字在他的分析之下，摇曳生姿。

蒙曼的浅，浅在许多深刻的理解都被她用浅显易懂且文采斐然的表达传递了出来。

她的分析，不偏不倚，如话家常，流畅的表达，精巧的作比，更是让人着迷。

他们的相同，都在于不止给你答案，还告诉你答案如何得来，条分缕析，有理有据。

五

高老师寄来了他的《昨夜星辰》，期待已久。

还记得前年去深中时，听他课的情形。

那天他讲《唐诗导读》，一开头引用的就是《诗经》里的“日之夕也，牛羊下来”。

正好是深圳湾的下午，窗外日光西斜，碎金一地。

一位高高大大儒雅谦逊的老师，一节干干净净功力十足的课堂。

他在书的扉页上，写了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中的句子：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字的样子，恰如当时在深中高二课堂黑板上所见，有些内敛，也有些飞扬。

韦应物似乎很喜欢这个句子，因为在《简卢陟》中，他又用了一遍。

只是改换了一下模样：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在讲座时，很骄傲地拍了扉页，然后提了问题：为什么偏偏高老师要选这句话来写给我呢？

下面哄笑一遍，大多数人都看得出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说话者有些傲娇。

但拉回来，我很喜欢这首诗，很喜欢这个句子。

按毕飞宇“文学作品有温度”这个观点，《寄全椒山中道士》属于冷中有暖。

诗歌一开篇就直言“冷”：今朝郡斋冷。

然后埋下一个伏笔：忽念山中客。

刚刚被升起来的温度立刻又被自己降下去了：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本来需要安慰的自己，结果却送上了安慰：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最后又归集于一份“冷”：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反复读后，发现，其实诗中的“山中客”一直是没正面出现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自说自话。

换言之，山中客冷与不冷，都是我的主观臆测。

很大的可能，他似乎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冷”不“冷”的问题。

自得其乐，或许是世间最好的“暖”。

六

读《三劫之局》，写到流传很广的“杜鹃不啼”的段子。

一个人问：“杜鹃不啼，如之奈何？”

织田信长的回答是：“杜鹃不啼，刀逼其鸣！”

丰臣秀吉的回答是：“杜鹃不啼，引诱其鸣。”

德川家康的回答是：“杜鹃不啼，等待其鸣。”

东瀛“战国三杰”的回答生动展现了三人的个性。

信长如魔，故能横扫天下。

秀吉如猴，故能摘得硕果。

家康如龟，所以“三杰”中最后是他取的天下。

其实，这个问题可以回答：杜鹃不啼，干卿何事？

世间太多的不平与不幸，大多都是因为向外的欲望太多所致。

七

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引用了《西洲曲》的句子。

当年教书的时候，仅仅从引用的角度匆匆放过了。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应该去探究“引用了什么”“如何引用”“为何引用”的。

读了《西洲曲》原诗，好似更明白了一些。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开篇两句，写得甚好。

孙静教授在《绝妙好诗》中说，“下”是指“梅花开始凋落”。

单独解释这个词，似乎没有错误，但是放入具体语境，就不够妥当熨帖了。

孙教授说，整个句子意为当想起西洲梅花开始凋谢，便折一枝梅花寄给羁留江北的情人。

语脉通畅，但放入语境有些“僵硬”。

为什么不是“想到了梅花就去了西洲，折下一枝遥寄于你”？

关键是，为什么这里的“下”不能是女主人公的行为？这样也便于为后面内容张本。

即便读起来，似乎也应二三节奏为妥。

前面读孙教授解读宋之问《渡汉江》，说 “岭外”是诗人故乡所在，就有些存疑。

名家这种只给结论，不结合诗句给予证据的行径，有些让人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