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百万系列三题

侯发山 

开门大吉

 

康家在修建庄园的时候，大门是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这个扫尾工程，让来福做了难，来福是匠人们的头儿。

康家庄园背靠邙山，面临洛河，按照堪舆学的理念，属于“金龟探水”，是绝佳的风水宝地，背山寓意有靠，带来稳定安全；面水则象征财源广进，如流水不息。有利就有弊，大门的朝向成了死位置，只能朝东，不是理想之向。依照传统理念，大门不仅是家庭的门户，更是连接内外、吸纳吉气、辟邪挡煞的关键。换言之，大门设计的好坏是会关系到家中的好运和财运，大门应朝向吉位，吸纳吉气，为家庭带来好运。康家是河洛地区出了名的大户人家，更是不能小觑。尽管在建庄园之前，康百万让来福放手去做，不必事事请示。来福还是不敢擅自做主，召集工匠们在一块商议。

“门改到南方，南方为旺气门，利事业财运，尤益官场人士。”

“康家不是官宦人家，门应在北方，北方为生气门，意味着事业和财运将稳步上扬。”

“这是废话，北方是山，哪能开门？西南方是进气门，主事业、财运，较以往会有大提升。”

……

鸡一嘴，鸭一嘴，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来福没办法，来找康百万。

康百万说：“这有何难？最简单，最省事的，东门吗。”

“老掌柜，东门是一个斜坡，面对大门还有一口井……都是毛病啊。”来福一脸疑惑。

“此言差矣。”康百万捻着胡须，晃了晃头，“在康某看来，都是大吉大利。”

大吉大利？来福一时琢磨不透，忙又抛出一个问题：“老掌柜，大门的材质？”

康百万说：“本着从简的原则，木头和石头结合。”

来福明白，门框是石头，门是木头。他说：“尺寸呢？”

“一人多高就可以。”

来福怔了一下，分辨道：“老掌柜，大门尺寸常与家庭成员身份地位相匹配，彰显尊卑有序，确保住宅和谐美观。康家非寻常人家，不能低啊，免遭小气之讥。”

康百万淡淡一笑，说：“不管怎么做，总有好事者说三道四的，只要自己心安就行。”

来福又说：“大门上的装饰和雕刻是不是让木匠们给设计一下？”

康百万摆摆手，说：“一切从简，过于奢华就让人望而止步了，反而让一些不法之徒有想法。”

来福张了张嘴，还想就这个问题再探讨一番。康百万打断他的话，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三国时期，曹操命人造丞相府，竣工后，曹操来验收，他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在门上写了个‘活’字。匠人们不解，求救于杨修。杨修说，丞相的意思是说，把门修的‘阔’了。工匠们恍然大悟，忙把门改小了，曹操这才满意。”

来福说：“老掌柜，我觉得曹操做的不对，既然门都做好了，再去修改，不是折腾吗。看似门小了，俭省了，其实浪费得更多。”

康百万给来福伸了个大拇指，意味深长地说道：“康某的原则其实也是一个‘阔’字，这个大门不仅是康家的大门，对他人也要有用。”

有不少匠人们私下议论，说依照康百万的意思，大门建起来不伦不类的。他这是使孬点子哩，要赖大伙儿的工钱。

俗话说，端人碗，受人管。来福心里刺挠，但也没有办法，只好照着康百万的意思来做。

果然，康百万的思路不但省力、省工，还节约了不少银两。但是，大门确实不好看，不美观，来福都觉得是自己职业生涯中的败笔。

来过康百万庄园的朋友都知道，康家的大门不同于一般大户人家，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而是黑漆漆的木大门，一个长长的门洞，且是一个慢坡，像是一个地道，或者说涵洞。

康家不少人等，指三道四，说出的话不是辣椒味就是芥末味，管家来顺甚至指着来福的鼻子骂。来福心里委屈，但屁也不敢放一个，只能点头哈腰，唯唯诺诺。

康百万来了，这里看看，那里转转，不住地点头，说要重奖来福们。

来顺以为老掌柜年纪大了，糊涂了，打算说服他把大门再改一改，毕竟大门是康家的脸面啊。

康百万似乎知道来顺等人的心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众人说：“门纳吉气宅生辉，运随门转家和谐。话是这样说，但那些都是迷信色彩，是阴阳先生们故弄玄虚诌出来的。什么是好风水？良心就是风水，善就是最好的风水。”

来顺率先鼓掌叫好。

康百万继续说道：“这个大门有诸多好处，下边是‘门’，上边成了一个纳凉观景、喝茶聊天的院落。康家门前就是洛河码头，濒临大路，这个门很‘阔’，便于更多的过往行人躲雨避风；出门进门都能看到这口水井，提示康家人等吃水不忘挖井人，要学会感恩；回家时是慢坡，暗示康家后人，人生并非一帆风顺，只有吃苦，才有机会步步高升、衣锦还乡；出去时是下坡，警示后世子孙，出门在外，要小心谨慎，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

来福恍然大悟，心说康百万就是康百万，身上没有毛，比猴子还精。来顺更是心服口服，心说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

康百万家族之所以富裕十三代兴盛四百多年，除了与康家的“留余”家风有关，与康家别具一格的大门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告示

这天一大早，康建勋急慌慌来找康百万，未等进门，就大呼小叫：“老掌柜，老掌柜，大事不好了。”

“火烧屁股了？大惊小怪的。”随着话音，康百万慢悠悠走了出来。

康建勋结结巴巴地说：“‘普济堂’失盗了。”“普济堂”是康家的医馆，既给康家老小号脉，也给整个康店的乡亲问诊。康建勋是“普济堂”坐诊的先生，既懂药材又懂制药，还会看病，身兼数职。

康百万不动声色地问道：“丢失的都有什么？‘华佗行医图’还在吧？”“华佗行医图”是一幅古画，价值不菲。

康建勋说：“这个没丢，银柜也没被撬，丢失的是几样药材。”

康百万松了一口气，笑了。

康建勋瞅着康百万的脸色，说：“老掌柜，要不要报官？”

“无须报官。”

康建勋愣了一下，说：“请人私下调查？”

“这一段时日，来堂里瞧病的都是些什么人？”康百万反问一句。

康建勋稍加回忆，便说：“都是周边的乡亲，还是堂里的老规矩，那些没钱抓药的，有的是给的偏方，有的是免了药费。”

康百万点点头，说：“好，写个告示……”

康建勋两眼一亮，抢过康百万的话，说：“这个主意好，不是通缉令胜似通缉令，提供线索者重重有赏！”

“放肆！”康百万忍不住瞪了康建勋一眼。

康建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

康百万放缓了语气，说：“把丢失的的每种药材的习性、用途和注意事项写出来，张贴到各个路口和人多的地方，让取之者知晓药材的祸福。”

“……”康建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康百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说：“‘麻黄’的来历你知道吧？”

康建勋茫然地点点头。

有个挖药的老人，无儿无女，收了一个徒弟。谁想，这个徒弟很是狂妄，才学会一点皮毛，就自立门户。临走时，师父告诫他：“无叶草的根和茎用处不同；发汗用茎，止汗用根，一朝弄错，就会死人。千万要记住。”从此，师徒分手。师父不在眼前，徒弟的胆子更大了，虽然认识的药不多，却什么病都敢治。没过几天，就让他用无叶草治死了一个，原来他记错了师父传授的口诀，病人发虚汗，他却用无叶草的茎。死者家属报官，县官判徒弟三年牢狱。徒弟出来后找到师父认错，师父这才又收留他，并向他传授医道和医德。因为这种草给闯过大祸惹过麻烦，就起名“麻烦草”，后来又因为这草的根是黄色的，又改叫“麻黄”。

康百万说：“不知道拿走药材的人是否知道用法，所以，必须贴个告示，若是出了人命，就是康家的不是了。其实中草药都是植物身上的东西，或根，或茎，或叶，或果，或花，等等，总之，都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不值钱，值得报官吗？知母的名字来历你也清楚，有个老太婆有识别药材的本领，她不传给商人，不传给贵公子，传给了一个樵夫，其中一味药材就是知母，因为樵夫把她当成了母亲赡养，答应要像她那样为穷人治病……来堂里拿药材的肯定是穷苦人家，不然不会干这偷偷摸摸的事儿。建勋，古人尚且如此，咱也没有必要把昨晚的事当成回事。”

就这样，按照康百万的吩咐，康建勋当日便写了被盗几种中药的药性以及用法，张贴出去。

次日早上，康建勋开门坐诊的时候，看到门缝里塞着一张纸条，上边写着：病急乱拿药，胡熬乱煎喝；若非告示说，差点见阎罗；感谢康百万，行善福报多；此生无以报，来世牛马驮！

康建勋暗吃一惊，心中对康百万的敬重又加重了几分。心说老掌柜真是看的远啊，若不是这告示，出人命是跑不掉的。

康百万得知此事后，问康建勋：“‘华佗行医图’上的楹联还记得吧？”

“亦尽仁义亦修德，半积阴功半理财。”

康百万吩咐道：“闲了整理一些偏方、单方，时不时张贴出去，告知众人。”

……

时至今日，康店周遭的老百姓都知道一些治疗疑难杂症的偏方，缘由就源于康家的“告示”。

 

撒喜钱

康小勇结婚的时候，康家上下在操办婚礼的其他方面意见都统一，唯独在“撒喜钱”上有了分歧：康百万主张依照老传统，撒金银；管家来顺以及康家的其他人等，主张老丈人死了哭爹——随大流，换言之，撒钱币样式的红纸。

河洛地区，在结婚时，迎娶新娘途中有撒喜钱的习俗。“‌撒喜钱”‌是一种传统的婚礼习俗，其起源可以追溯到汉代，当时汉武帝为了祝福新婚夫妇，特意安排宫人撒下五色同心花果。到了宋代，撒喜钱习俗更加普遍，人们使用铜钱和花钱（带有吉祥语言的钱币）来撒，祝福新人婚后富余、圆满、早生贵子。再往后，还撒，不过本质内容变了——首先是说辞的变化，说是新婚大喜日子，预防沿途的妖魔鬼怪出来捣乱，要出些买路线保平安，舍不得真金白银，便用红纸代替。其实，在过去那个年月，大多数人家都是吃不饱穿不暖，真金白银撒不起，便诞生了这个貌似合理的说法。

来顺说：“老爷，康家有实力不错，但咱得低调啊，不能过于张扬了。”来顺说罢，有意识地朝客厅上方悬挂的“留余匾”看了一眼。

康百万微微一下笑，说：“留余不错，但得看是什么事。”

来顺眨巴着眼睛，等待康百万的下文。

康百万说：“抢喜钱的大多都是穷人，甚至是家里揭不开锅的人家，咱何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小勇结婚本就是大喜日子，让大家一同高兴高兴也未尝不可。”

“老爷，您说的有道理，那就按您的意思办。”来顺说，“沿途有人时再撒，无人时就免了吧。”“撒喜钱”一般都是在十字路口、枯井、古树、坟墓、庙宇、山洞等地方撒，因为这些地方是妖魔鬼怪的乐园。

康百万捻着胡须，摇了摇头，说：“有人时要多撒，没人时也要撒，有些乡亲可能碍于面子，故意躲起来了……听我的，撒！”

来顺掰着指头算了算，说：“老爷，少爷的岳父家在偃师，这一来一回三十里地，需要七八十两银子。”

康百万说：“我给你100两银子，迎亲的队伍平安到家，算你头功一件。”

就这样，在“百年朝凤”的唢呐陪伴下，来顺跟着康家迎亲的队伍上路了。小勇披红戴花，骑着高头大马，掩饰不住满脸的笑容，一副新郎官的喜庆派头。八个青壮男子抬着一顶花团锦簇的轿子，这是迎娶新娘用的，里边坐着一个压轿的小男孩。

来顺骑着一头小毛驴，走在唢呐的队伍后边，不时从褡裢中掏出一把碎银子，撒向路边看热闹的人群。说实话，来顺心里边很是忐忑——那个年月兵荒马乱，土匪时常出没，抢亲的事时有发生，何况是小勇娶的是偃师县的“县花”？娶亲的队伍中，除了康小勇，就属他“位高权重”，责任自然不小。尽管如此，他还是面带微笑，一边撒银子，一边高声叫道：“‌一撒一元入洞房，一世如意百世昌；二撒二人上牙床，二人同心福寿长；三撒三朝下厨房，三阳开泰大吉祥；四撒四季配才郎，四季花开满树香；五撒五子登金榜，五凤楼前写文章；六撒六继情意长，六龙捧日放光芒；七撒七子团圆庆，七夕织女会牛郎；八撒八仙来庆寿，八十儿女伴君王；九撒九子同居住，九世儿孙列朝堂‌……”

去时一路无话。返程时，路过村落集市还好说，走到邙岭的偏僻路径时，除了他们这支队伍，别无他人，听到乌鸦“呱呱”的瘆人叫声，来顺的心里头“扑通”的节奏逐步加快，他一边掏出银子往两边的壕沟里撒，一边有板有眼、故作淡定地叫道：“‌一撒荣华并富贵，二撒金玉满池堂；三撒三元及第早，四撒龙凤配呈祥；五撒屋子拜宰相，六撒六合同春长；七撒夫妻同偕老，八撒八马转回乡；九撒九子同居住，十撒十全大吉祥。”

……

谢天谢地，一路平安到家。到了康家，来顺溜下毛驴，若不是被人搀扶一把，差点瘫软到地上。还有一点他羞于说出来，尽管是深秋时节，他的内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来顺不知道，抬轿的八个壮年男子是康百万从县衙里请来的衙役，以便应对突发情况。

迎亲的队伍返程路过邙岭时，路两边的壕沟里藏着十三四个山上的土匪，他们本来计划拦路打劫，是来顺撒出的喜钱让他们断了念头。这个细节，来顺不知道，康百万也不知道，是这帮土匪后来被官府捉拿归案时招认出来的。土匪头目说：“康百万看得起咱，咱也得对得起康家！”

以至于到了今天，河洛地区“撒喜钱”依然撒的是钱币，以硬币居多，除硬币之外，还有花生、糖果、大枣等寓意美好的干果。

选自《牡丹》202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