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遗嘱》发《莽原》(双月刊)2022年第3期
(2022-05-17 07:4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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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生活点滴 |
当林平接到三叔的电话,匆匆忙忙回到老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了灵床上,没有了一点气息。其实,在他接到三叔的电话时,就已经知道父亲已经咽气了。当时,他还如释负重地松了一口气,心说父亲终于不受罪了。他念叨过之后,心里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念头?难道说父亲在世时过的并不如意?真是的。林平摇了摇头。
林平踏进家门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来了不少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一律一脸凝重。看到林平,有的点了点头,有的对一下眼光,算是打了招呼。林平知道,他们是来帮忙的。在乡下,无论哪一家办白事,还是喜事,不用主家叫,就会自觉放下手头的事情,主动前来帮忙,这,似乎是一个约定成俗的规矩。此时此刻,林平感到了一丝温暖,同时,也感到了不安和歉疚,平时老家乡亲们办事,父亲不忘给他打电话,他总说忙,从没有回来过,都是父亲去应酬。难道说自己真的是忙?想想,有时候是能够回来的。
看到林平,三叔紧走两步迎上前来,抖抖索索摸出烟包,掏出一支让给林平,林平摆了摆手拒绝了,三叔就自己叼在嘴里,拿出火机啪地声点上了。林平搓了两下手,感到很不好意思,应该自己掏烟给三叔,给大伙儿。
三叔使劲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看了看林平的身后,说,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听三叔的口气,有责备的意思在里边。
林平忙解释说,三叔,乐乐上午考试,下午玉梅跟乐乐一起回来。
反正人已经没气了,不争这一时半会儿。三叔的表情很漠然。
林平不知道该怎么接三叔的话,他扭头看到父亲身上盖着一个褪了色的旧床单,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
三叔看了看林平,似乎有点歉疚地说道,家里找遍了,能拿出来的就是这个床单了。
三叔并不是林平的亲三叔,是父亲的老邻居,赶着辈分叫的。遇到这种事人家跑前跑后,感激都还来不及,咋会怪罪人家呢?三叔不怪罪自己就已经很给自己面子了。林平看了三叔一眼,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在意。若要怪罪,只能怪罪自己。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未真正关心过父亲的穿衣打扮、铺的盖的。在他的印象中,记得给父亲买过一顶帽子,一件棉衣,还有一双拖鞋,仅此而已。林平慢慢走上前去,抖着手缓缓揭开了盖在父亲身上的床单。尽管他有心理准备,心里还是颤了一下。父亲已经被人净了面,一改往日胡子拉碴的形象,颧骨高耸,眼睛紧闭,嘴巴大张着,似乎还有话要交代。
林平从未认真端详过父亲。细究起来,不是没有时间,是自己从未真正关心过父亲。此刻,他仔细打量着父亲爹:花白相间的头发,塌陷进去的眼窝,刀划过似的皱纹……林平觉得熟悉而又陌生。父亲微微张着嘴巴。林平用手捋了捋,父亲的嘴巴依然固执地张着,林平就暗暗用了点力气,还是不行。乡下有个说法,说一旦人死了之后,如果嘴巴合不拢,就是有事要交待。爹,您要什么话要对我说吗?爹,不过没关系,我能猜测到您要说的话,好好工作,公家的便宜不能占;别打乐乐,他还是孩子;对待玉梅要好,两个人走到一起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要相互体谅;平时别俭省,身体要紧……其实,这些话都是父亲平时对林平絮叨的那些话。每次父亲絮叨的时候,林平就会打断父亲的话,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爹,您絮不絮啊?父亲就会嘿嘿一笑,讪讪地闭上嘴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爹,您想说就说吧。这倒是林平此时此刻的真心话。可是,这只是林平的一厢情愿而已。
爹,您为什么不写点只言片语留给我呢?心里有过这想法后,林平马上觉得有点苛刻父亲了。也只有在城里,只有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才会写遗嘱。乡下人,哪个写过遗嘱?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常年不捏笔,字又写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哪好意思去丢人现眼?特别是父亲,老实巴交的,更不会写遗书。林平收回心思,看到父亲身上穿的都是簇新的送老衣,他轻轻用手捻了捻,看了看身边的三叔一眼。
三叔知道林平的意思,叹口气,说,你爹早就置下了,都放在床头那个箱子里……他去赶集,隔山岔五就捎回来一件,说是省得哪天突然走了,你忙不过来。
唉,这就是父亲,只要他能虑算到的,只管按照他的意思办,不管你接受不接受。记得刚参加工作那年,有一天,大中午的,自己跟几个朋友正要去酒店喝酒,父亲风尘仆仆去了。当时,林平还很不高兴,主要是天热,担心父亲有个三长两短。父亲从随身背的布袋里掏出两个鸡蛋。身边的同事还偷偷捂着嘴笑。林平很生气,爹,您这是干什么?父亲用袖子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说,今天是你的生日,给你煮的鸡蛋……当时,林平觉得还很搞笑,一点也没被感动。
三婶捅了捅林平,悄声说道,小平,哭啊。
办丧事,要的就是哭声。如果没有哭声,会显得子孙不孝顺,老人不够有威望,这会让外人笑话的。林平没有兄弟姊妹,他不哭没人会哭的。他这才腿一软跪在地上,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母亲死得早,是父亲屎一把尿一把把他拉扯大的。后来,为了供林平上学,农闲时节,父亲走村串巷拣破烂。林平学习很刻苦,很努力,从小学、初中、高中,一直读到了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接下来,结婚,生子,买房子……他本想接父亲进城跟自己住在一起,让他老人家安度晚年。可是,父亲舍不得离开老家,舍不得几十年的东邻西舍,舍不得那几亩土地,说自己到了城里住不惯。其实,林平知道,父亲是怕他年老毛病多,随地吐痰,爱咳嗽,吃饭不坐凳子,爱靠墙根,嘴巴还吧唧得响,又是乡下人,不会说话,不懂规矩,惹得媳妇和邻居不待见……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林平也知道,老家还有母亲的气息,父亲舍不得丢下。林平也没再勉强,平时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过年过节回家一趟看看父亲而已。父亲的身体很棒,也没啥毛病。农忙时,林平有时回不来,都是父亲一个人忙活。父亲是个种庄稼的好手,春种秋收、犁地扬场样样精通。种庄稼自己是外行,搞不好还帮倒忙,所以也就懒怠了,家里地里都交给了父亲。上个月父亲还打电话,说豆角、茄子都长成了,鸡蛋也攒够了一罐,让他回去拿……怎么事先没有一点征兆,说走就走了呢?
三叔似乎猜到了林平的心思,没等林平问,就说,你爹没受一点罪,头天晚上睡下第二天就没醒过来……积德行善了,才会有这样的福分。你爹活了七十多岁,是喜丧,不用哭。
父亲在村里口碑很好,谁家有个大小事,不用人家请,他就跑去了。时间一长,村里人不管是办白事还是结婚、满月等红事,都是父亲主持,办得滴水不漏,一点纰漏都不出。譬如,主家有多少客,该买多少菜,啥季节有啥菜,啥菜该买啥菜不该买,哪一样买多少斤,父亲心里一琢磨就有了。不管你是有钱人家,还是没钱人家,都能给你铺排圆满,既让客人满意,也让主家撑足了面子……父亲每次赶集回来,哪怕自己在集上不吃饭,也要捎一些水果糖,一进村见人就分,不管大人还是小孩,不管你爱吃还是不爱吃,每人两颗……
以后小平就吃不到大哥种的菜了。三婶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尔后重重叹了口气。
三婶说的大哥就是林平的父亲。平时林平回家,父亲又是让他捎菜又是让他带面,说都是自己种的,干净。林平给父亲零花钱,父亲也不要,说他在家种着粮食,有吃有喝,花不着……想起父亲的点点滴滴,林平眼里的泪越聚越多,终于唏嘘有声地哭起来。
没有人去拉林平,任由林平哭泣。这时候就该哭,不哭反而说不过去。
在林平哭的时候,三叔安排前来帮忙的人,谁谁谁去挖坟墓,谁谁谁去借桌椅板凳,谁谁谁去垒灶台,谁去请阴阳先生,谁谁谁去采购菜……办一场丧事需要很多细节的,不亚于美国总统选举,一点安排不到就要出纰漏。
等到林平哭足哭够,停住不哭了,三叔才从灵前拉起林平,说,入土为安,还是议议咋办后事吧。
林平怔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说,三叔,我没经过这事,您做主办吧。
哦,我倒忘了。三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你爹都铺排好了,你再看看有啥补充的没有。
林平接过一看,字迹写得歪歪扭扭,但还能看清,看得出一笔一划还是很认真写的:
小平,我的饭量越来越少,我不敢去上医院,上医院又得花钱,到了医院钱就不当钱用了。再说,花钱也治不好,我的病我知道。知道你忙,也没给你打电话……咱不欠人家的账,人家也不欠咱的账……我感觉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了,还是把丧事考虑一下吧,省得到时你着急。你又没办过这事,不知道咋弄。白布,孙男娣女远亲近邻都算上,每人一身孝衣,得80米,去镇东街老张的布店里买,那里最便宜;响器用靠山屯的,记住,他们要价高,你得跟他们还还价,1000块就中,咱村都是用这家响器,都是这个价钱;豆腐100斤,不能少,石门沟老刘家的豆腐就中,耐炖,劲道,吃着好吃,价钱不高,斤数也够;大肉80斤,要肥的……全部下来大约八千块!小平,按我说的办,差不到哪儿去。不能俭省,不能小气,要不然乡亲们会捣你的脊梁筋,弄得你很没面子……若是每年清明节回不来,就在十字街头,对着老家的方向,烧烧纸,磕磕头就中。
是父亲写的!父亲没有多少文化,写这张纸条不知道花费了多长时间。看来,父亲在走前就把丧事的一切事宜安排好了。在父亲眼里,自己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啥事都得父亲替自己操心……想到这里,林平眼里的泪又出来了。可是,这钱从哪里来啊?林平为难地看着三叔,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说道,三叔,我的意思是说,响器不用请,客也不用带,咋简单咋来,咋省事咋来。
在场的亲属都惊讶地看着林平。在农村,不管你是富有还是贫穷,丧事一定要办得体体面面,排排场场,因为这是死者的最后一件事了,也是展现实力的一次好机会。换言之,既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给活人长面子。况且,父亲在遗嘱里写得清清楚楚,林平咋能这样呢?林平也是在外面混的人,怎么这样抠门呢?
林平张了张嘴,终于鼓足勇气说道,三叔,三叔,你们只知道我在城里,其实我也难啊。
你们两口子不都是挣钱吗?再难能有乡下人难?三叔不客气地说。三叔有点生气了,他的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
林平垂下眼帘,小声咕哝道,玉梅在超市给人家打工,每月1200块,我的工资每月3200块,两个人加起来不到五千块。
不少了,咱们村里人一年也只是赚这么多。三婶白了林平一眼。
林平顾不得三婶的揶揄,惨淡一笑,说,三婶,我刚参加工作时,工资少,还要谈朋友,租房子,没攒下钱。后来有了乐乐,花销就大了,不说吃奶粉,三年幼儿园的花销跟一个大学生的花销差不多……现在乐乐上高中,不说学杂费,每月生活费700块;我每月还房贷2500块,一直要还上20年才能还完;物业管理费每月是180块;水、电、气是280块;买菜买米一个月大约七百块,还要买衣服、化妆品,还有礼尚往来的份子钱……不怕你们笑话,平时花钱都是一分一厘算计着花,得了感冒喝白开水,都不敢去输液……
围观的人都叹息着,感慨着,悄声议论着生活的艰难,做人的不易。
林平看了看三叔跟其他人,说三叔,我这次回来,只带回来2000块。
三叔没接话茬,甩给林平一个鼓囊囊的方便面袋子。方便面原本是有图案的,现在图案都看不清了,不知道是哪个牌子的,看来是有些年头了。
林平狐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都是皱巴巴的钱,各种面值的都有,最大的是100元一张的,最小的是一毛的纸币,也有硬币。
三叔说,我们已经查过了,两万八千七百六十五元四角。
林平抖了抖手里的方便面袋子,说,三叔,这是谁的?
三叔叹了口气,说,在你爹的枕头下发现的,应该是他的,这张条子是跟钱放在一起的。
“啪嗒”一声,林平手里的塑料袋掉到了地上,如同砸在了他的心上,好疼,好疼。他裂开嘴呜嗬呜嗬地哭开了,越哭声音越大,越哭声音越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