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好诗歌（2013年1月）

    自2012年9月起，四位诗人雷平阳、臧棣、潘维、陈先发联袂推出“中国好诗歌”，每月一次。在李少君发布的好诗每月推荐的基础上，每人再选出自己喜欢的一首诗加以点评，在网络、微博及报纸杂志上发表，供广大诗友讨论。

《新婚》

海女

昨夜我新婚，床板肿胀，另一侧
躺着一个我没见过，面色土灰的男人
大喜之日，依旧有起居，饮食，商榷琐事
父母在门外东奔西跑，家里没有人
客人们余劲未欢，冲入大雪中对酒饮风
一口七尺，吃完门前柔情蜜意的雪，他们
会向更远的远方掌灯觅食。我知道你也很馋了
丈夫，对不起。三两滴辛酸的处子血痕
我已在很多年前留给了别人。过去那些夏天
稠密，空中缀有晚霞，饱满欲滴
大地上我与我唯一的爱人四处奔徙
在那霞光里我奄奄一息，流尽了所有的血，只为与他
千篇一律地走在一起，睡在一起，枯守着
寒暑饥贫，在一起。被同样的时代收割，用同一批机器。
也许我不该对你说这些，羞愧的汗水
就要流入前方庸常的人生。我的平乳
将被腹中的孤儿们撑胀，画框里锈蚀的哭声
也将被抹布拭净，等抹过桌子我还要擦窗。
我所向往的生活是一阵寂静，而我将带入坟墓的生活
则是一行孩童的清涕，几声咒骂与纷纷碰杯的声音
当你要我躺下，我空有被撕扯的疼痛
却毫不害怕。即使疼自同一个地方
也早与曾经的大相径庭。此时钟楼远远地响了
床榻落满银霜，窗外高悬的圆月柔肠千曲地闭上眼睛
我也闭上了。适当的黑暗
恰能承受往事沦丧。

 
    （雷平阳：一个流尽了所有血的人，一个自认腹中孩儿已是“孤儿”的人，她盼着往事沦丧，而她又必须承受新婚，必须领取坟墓中的生活，其间呈现的疼痛，她已经不害怕，却让作为读者的我，有如鬼魂在脑后吹着一股凉风。海女的这首《新婚》，可以视为多少悲怆青春的墓志铭。）

《经过了时间的感情》

范雪（新加坡）

让我们展开一个立体的场
深蓝色的
有星空流过
场景移步幻影

人妻在秋千上痴痴偷情
娼妇刺死了浴缸里的革命者
芳汀的牙齿一年跌落两只
最幽怨的女人是汉译本的茨威格

豪侠捉不住小姐白纱
弄堂里有著名文人卿卿爱爱
年过六十心死的贵族
捉住富农女儿的手按在唇上
啊，她的生命力啊

经过了时间的爱情
还有没有腺体与心脏
那些场景，凌乱、肉味、快乐

经过了许久的感情
最幽怨的，最活力的，女人的，都不是了
是那个老头，衣装齐整，要嗅高级香水
在广阔的地上走一条路，不肯过去

   （臧棣：时间是诗歌的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时间也是爱情的最重要的主题之一。但为什么会如此呢？我想，这首诗似乎给出了一个线索。就像在生活中常常遇到的那样，有时，仅仅显示出一个线索，会专横地比提供一个答案更重要。在这首诗中，时间通过爱情，找到了自己的一个人世的缩影；而爱情也通过时间，找到了自己的一个固执的角色。这首诗为爱情的戏剧设置了一个广角的远景镜头，它表明，对理解我们生存中的最重要的事情来说，时间是一个必要的场景。并且，在这个场景中，每个生活的角落，都可能是一个出发点。）

《欲雨时分》

 
人邻

 
燕子如针，
阴湿的空气里，穿过偶尔透出的光亮。

低空里，滑过、翘起的是燕子的黑色翅膀，是凌乱、低低尖叫；
偃旗息鼓的古老宫殿，
沉甸甸檐角
已然很钝了。

天欲雨，愈来愈湿了……恍然间，什么交错、飞离，
犹如漫天都是羽毛。

时间，乱了，一刹那；一刹那，也那么……宁静。

   （潘维：这首诗只是片段，具备了史诗质地的片段，可以独立，但我看重的是它体现了描写空旷事物的一种可能，它最好加入到一首长诗里去，这样，作者的功力会受到认知、叙事、结构等各种要求的考验。我对当代西部诗歌充满期待。问题仍然老套,如何从常规的没有陌生化的比喻中脱颖而出，最终要在对外界的想象和语言自身的想象里自如往返。）

《打印多个副本》
——清晨骤雨，顿然梦醒，听窗外虫子们的仍然在歌唱，其间偶有蛙鸣。

湖北青蛙

总是在雨声中醒来，暴雨有叫醒沉睡的作用
雷声滚滚，要我有所交待。

虫子们在歌唱。仿佛它们的前身也是一样
我没有一醒来就要抒发的感情，但我本身就在经历这场暴雨。

暴雨的性质，仍不明朗，只有落在身上又顺势流走
收集它们，得走到低处。

高处的神明啊，原谅我，即便我看到丰美的田野
和山川的高贵，也找不到身在其中的，流动的，永恒的优美。

短暂的时刻，不能细琢宝石。
所有的珠圆玉润，必将空中的水分聚集成一颗颗雨水。

或者是河流分离成一粒粒露珠。快乐总是藉由他人
突然发生。也有可能藉由他人，倏尔远逝。

   （陈先发：在本月的诗人中我选择湖北青蛙，并非觉得他这首诗有多少出类拔萃——事实上，他有更好的作品。我借机向他独特而有效的形式感表达赞赏：他“四行一拍”的“蛙体”持续了多年，这是一种明晰、畅快、节奏感很强的个人诗体，它将湖北青蛙从众多诗人中独立或说拯救了出来。好诗人必须活在他自己的形式中。对诗人而言，形式——实在是一种致命的仪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