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孔阳

《克拉拉与太阳》是石黑一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创作的长篇小说，题材和手法是之前七部作品的又一次跳跃，但忧郁美的精神气质和对人文主题的探讨似乎一如既往。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对机器人克拉拉内心世界进行了精彩探索，形式的荒诞不经和内涵的深邃丰富，可以界定它不是童话也不算科幻，而是一部充满浪漫主义人文色彩的未来寓言。

小说中克拉拉是一个“吸收太阳能量”而自觉运行的人造杰作。她被我们的技术预设了功能和寿命，是一款专为陪伴孩子而“活着”的机器人，她的外表干净自然优雅像一位金发碧眼的“法国女孩”。

赋予作家乌托邦情结的克拉拉，冰冷的身体包裹着阳光充溢的内心世界。她的独特在于，不仅仅因为她拥有一个先进的人工智能系统，而且因为她能够与人类建立共情的关系。

她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可以处理各种情绪，能够深入思考，并在学习中发展自己极富个性的性格。

在这里，克拉拉和她的同类机器人一样，看待事物的方式与人类不同，他们将世界视为一系列正方形或盒子，偶尔会出现故障，从而导致视角倾斜，所有事物都带有偏头痛的倾向。她把读者带入有知觉的非人类存在的方式之中。我们跟随克拉拉的视角穿越人类生活的日常琐碎，跟随克拉拉与她的人类伴侣乔茜交流，看她在学习中如何适应人类世界的各种微妙生活。

克拉拉的自我发现之旅是一段强有力的旅程。

当初，当她被摆放在商店橱窗里作为卖品展示的时候，克拉拉对自己的位置并不确定。直到有一天，她被一对母女从商店购买回家，她有了主人，她才开始意识到她的身份。随着她花费更多的耐心融入身患疾病的女孩乔茜的生活，她也开始理解人类情感的复杂性。她能够理解乔茜的病痛与挣扎，并给予乔茜帮助、指导和温暖的爱。这个时候，她似乎觉得自己也是人的一个类属。

乔茜患有一种可能会像杀死她姐姐一样杀死她的疾病。精英阶层的家庭，不惜耗尽一切医疗手段，包括为她做了生物基因改良，然而乔茜的健康仍然希望渺茫。为了安抚女儿的孤独，也为有可能再次失去一个女儿而情感无所寄托，乔茜的母亲急需寻找替代品。于是，母亲购买了乔茜在商店一见钟情的机器人B2代产品克拉拉（其实此时更新B3代已经到货，但乔茜只钟爱B2代克拉拉）。

这个“法国女孩”对这位母亲至关重要。

小说中克拉拉有奇怪的性质，她有观察力却没有嗅觉，她能看清一切，视图却不是三维的，并且很致命的是缺乏人类的机动性，因此通过砾石车道是一个谨慎的过程。她的一切活动需要依靠太阳的光照才能运行，“充电”。在故事中的关键时刻，她有意识地冒险进入自然世界，与太阳交流，试图帮助乔茜解决任何人都无法理解得更大的事情。

克拉拉的感知是机械的，但又非常主观。视野出现在正方形和平板中，因此您可以（通过她的眼睛）想象经过处理的图片，像高清的图像在屏幕上自行解析的方式，但焦点的移动似乎与她对图像的解释有关。从克拉拉的角度看世界是不断提醒通过技术调解时的样子。一个世纪以前，这可能会让人觉得陌生而新鲜，但现在不会了。

克拉拉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与石黑一雄的大多数第一人称叙述者不同，她似乎无法自欺欺人。克拉拉的技术本质呈现出一些孩子般的表达限制， 但克拉拉又说“我相信我有很多感受，”“我观察得越多，我的感受就越多。”

无论如何，这句话对我产生的震慑是巨大的，不是要让我们相信她的人性，而是要让我们思考人类的人性。我们能否经受得起机器人的观察和感受？

事实上克拉拉存生着一种显性意义，是我们通向一个镜像社会的窗口，在这个社会中，人工智能，无论是基因升级还是数字编程，都是新常态——学校已经成为过去，精英阶层和富裕家庭的孩子在家学习，定期参加游戏约会，称之为“互动会议”，为他们进入完全由基因改良升级的人占据的大学做准备。像乔茜的邻居和儿时男友里克这样的未得到基因改良的人，注定被固化在社会的底层，被排除在优质教育之外。

在这个社会中，财富和权力已经决定了个人的选择机会。就像他的另一部小说《别让我走》中的克隆人一样，物种的等级区分很明显，有一类物种其实只为另一类而存在，底层人是权力物种的附庸品。

克拉拉使我们能够观察到一个不公平的既难以忍受又完全熟悉社会结构。她平静接受的声音让人想起《长日留痕》中的史蒂文斯，史蒂文斯是一位挑剔的管家，他也是一位同样受制于职责并致力于履行职责的叙述者。

当然，克拉拉不是一个压抑的英国男仆，而是一台自动响应主人意愿的机器。然而，像史蒂文斯一样，她是一个陷入困境的家庭中的谨慎观察者，对这家的不光彩的秘密了如指掌。虽然她会说话，但她没有话语权，话语权，从来属于占据资源的高级物种。

一个没有嗅觉不识味道不需要吃饭的仆人，她的视力和认知超乎寻常地敏锐，即使对于自动对焦而言也是如此，“她吸收和融合周围所见一切的能力非常惊人，”克拉拉在商店被出售时，女售货员这样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克拉拉是一个被虚构的仆人，她努力工作以了解她的新家庭以及她在其中的角色。成为乔茜和她母亲的知己后，她开始拼凑过去家庭丧亲之痛的故事，这使他们之间以及她与彼此的关系变得复杂。开始是孤儿仆人，最后扮演开明教母。这种转变就像童话中经常发生的那样，克拉拉是通过无私的爱的力量实现的。

克拉拉的爱的能力，并非人类技术设置，是她吸收太阳的光辉而获得的天赋。

即使人类切断电源，机器人的世界仍然不会被打扰。

小说中克拉拉这个拟人化的角色也充满了悖论的尴尬，一方面，她是非人性服务器的体现，是一个东西，一个器具。另一方面，克拉拉能感觉到一切，似乎有完善的神经系统，她的思想透明却又不是人类那种狡黠。她懂得接受却不会拒绝，她被人类设计着，却又能对设计她的人类进行判断。

她被人类预设了功能和使用寿命之后，她在与乔茜的互动中，复制了人的认知和情感，而寿命却没有改变，乔茜病愈后去了大学，而克拉拉却被送进了回收站。这个略带哀伤的结局无隙可出击，它符合游戏规则——各自安好，都走向了既定的轨道。

在虚拟与现实，智能系统与人类思维日渐相融的新文明时代，作家提供了一个审视的视角，它或许被用作探索人工智能对人类潜在影响的一种方式，又或许是借以对自私贪婪的功利主义者的莫大讽刺。

这让我想起好莱坞电影《逃离克隆岛》里的林肯6-E，他本来是为林肯配制器官而培育的“副本”。但在他成型之后，却出乎意料拥有了林肯的全部记忆和智力，他竟然能自觉地来到林肯的豪宅，突然会驾驶，会开枪。他超越了技术可控的范围，最终他在了解真相后，毁灭了违背人伦的神秘的克隆岛，拯救了他的同类，上流社会人在那里培育的全部“副本”。

是谁赋予了他们神奇的力量，在克拉拉这里很明显，是太阳。克拉拉的内心世界散发着温暖灿烂的光芒，让人想起玛丽·雪莱小说《弗兰肯斯坦》中的生物散发出的那种光芒。他们是另一种充满智慧的新生族群，他们敬畏上帝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