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我永远的航船与口岸
(连载一)
1
那年,1982年的7月,我在我的另一个故乡古丈遭逢了人生第一场残酷的遗弃。我考上了大学,却未被录取。我超过大学68分的分数线,却没有换来那张金光闪闪的录取通知书,而比我分数线底很多的人都去了。我不晓得怎么面对已经为我白了头发的娘,不晓得怎么面对为我失学的妹妹。为我读书,我母亲曾经过上了近乎乞丐的生活,我品学兼优的妹妹不得不失学在家,下地干活。
一个世界的人都晓得我成绩好,都认为我会考上大学,可是,我却没考上,我给娘丢了脸,给妹妹丢了脸,当然,更给自己丢了脸。尽管我娘在我的面前依然是笑脸,依然哼山歌,但我晓得她心头的痛。我晓得,肯定又有人在我娘面前讲一些风凉话,那些风凉话,会像冰钩子把娘的心扎出血:哼!叫你不要盘书你要盘,你以为就你儿子金贵?看,还不是转来打牛屁股了!
我把自己关在小木屋里,不吃,不喝,不哭,不见人,不讲话。妹妹叫我起来吃饭,我会突然一声大吼:不要!吓得妹妹再也不敢叫我,偷偷地哭。娘看我瘦了,杀了一只鸡,把鸡腿递到我眼前时,我又是一声大吼:不要!把娘的饭碗都震落了。娘的泪水一串串流出来,默默地,我装着没看见,还是硬起心肠,对谁都凶凶的,不理不睬。我不晓得我那时的表情有多怕人,只晓得我的舅舅我的表弟表妹们都不敢叫我,我的16岁大小的表弟表妹会一叫我就跑,生怕呆长了我会打他们或咬他们似的。
我想说表弟表妹,我不会吃你们。但我会吃那些招生的人!吃那些不要我的学校!吃那些瞎了狗眼,有眼不识泰山的人!我要像吃辣子一样把他们沾着盐一棵棵生吃,或者把他们像辣子一样在火里打一个滚,拍掉火灰,在擂钵里擂碎了吃。我要吃得满头冒着大汗,嘴巴滚着流火,屁眼辣出火烟才解恨!
看着娘和妹妹一老一少肩扛背驮垒起来的小木屋,我觉得我没有脸面住在这屋里。没有了父亲的家庭,我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我是吗?不是!是一个一心只为自己前程的自私者。为了考我的所谓大学,奔我所谓前程,我把家庭沉重的负担丢给了近60岁的老人,丢给了10多岁的妹妹。自己却清风不识字,无故乱翻书。结果呢?我真想找个缝钻进去,像老鼠一样钻进去。
可我不是老鼠,我钻不进去。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子生儿打地洞。我娘是涅磐的凤凰,她的儿子应该是飞天的雄鹰奔驰的骏马,怎么能够是老鼠?怎么能打地洞?
我不该气馁。
我要活着!
英雄地活着!
于是,我咬了牙对娘说,娘,我要去补习!
娘说,去吧,我和妹妹讨米都盘你!
娘和妹都笑笑的,坚强而乐观。
而我的心却湿了。
被娘的爱打湿的。
被妹妹纯洁的心打湿的。
娘的爱有多深自然不必说,妹妹的心有多亮却没人知道。妹妹13岁读初二时失学,她成绩太好,又太听话,班主任和六个任课老师轮流来我屋里跟我娘做工作,要我妹妹回学校。校长也答应免除妹妹一切学费。可是米从哪里来?饭从哪里来?菜从哪里来?身体不好的母亲,怎么也盘不了两个中学生。妹妹心疼娘,更怕我高中毕不了业,娶不了媳妇,怎么也不肯去。
我要读书,补习。可我不想再让娘和妹妹操劳,于是,我独自一人悄悄地回到了老家——保靖县复兴乡熬溪村。一个活在我的心底近20年,却从没见过的故乡。
我想向我从未见过面的叔叔伯伯们求助。
故乡坐落在一个小山窝里。我躲在山顶上的一片茶树林里,看着这生了我却又抛弃我的地方,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其实很早就到了。可我不敢走进村子,我胆怯地躲在一片绿色里数着一排排房顶,一溜溜像墨线弹过的黑瓦脊,柔软地起伏着,像黑色的波浪,一层跟着一层,一叠重着一叠。有一丛丛修长的竹子。有一棵棵孤独的果树。有一片片青葱的菜园。我看见在坪场里悠闲的狗了。我看见在菜园里打牙祭的鸡了。我看见我儿时唯一记住的一个故乡的符号——水井了。我更看见三三两两的乡民开始从地里或山里回来了。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可我晓得,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他们看见我一定会惊讶的:咦——!你哪门来了?你哪门来了?然后,他们就会快活而憨厚地对我笑,与我拉家常。可是,我还是让绿色把我掩隐着,不敢出来。我跟他们怎么说?我说我看他们来了?可我一颗糖都没拿。我说我没考上大学,我请求你们帮助来了?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还有脸说?我百无聊赖地扯着地上的草,一把,一把,又一把,那草,有小孩手掌大小的叶子,厚实而软和,有扑鼻的草香,我一下子想不起叫什么草了,但还记得那是猪最爱吃的,我小时候天天跟这草交朋友。可是,我现在连一头猪都不如。猪被娘和妹妹养肥了,还可以吃上一餐肉,换一点钱,我呢,不仅被娘和妹妹养肥了,还把猪吃了。更可恶的是,我嫌在我生活的地方丢人现眼不够,还跑到这里丢人现眼来了。我一声叹息,把风都吓跑了。风呼啦啦地从我面前跑过去,一层层绿浪跑进老家深处。迎风摇曳的翠竹,把炊烟从一家一家的屋顶挑出来,飘向天空,然后落在我的鼻子下面。我第一次闻到了故土的泥香和饭香。
有一缕是从水井后面的第一家飘出来的。
我晓得,那就是生我的屋场。
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一动,那是心灵在感应我的衣胞。
我的一个远房叔叔发现了羞涩的我,把我带到了我出生的那个家。
当然,他们以最大的热情和惊喜,欢迎我的到来。像过了年了。
他们甚至动员我把户口牵到这老家来。
我的同父异母的哥哥还把房子给我腾出来了一间。
我来可以,可是我娘我妹妹呢?她们住哪里?
村长还许诺,如果我回来,就给我调最好的一丘田。
我要田做什么?我是来要读书的,不是来要田的。我不种田,我要种书!
于是,我脱口说出了我来的理由。
我现在都很惊讶,我当时为什么就那么流利地、面不改色心在跳地说出来了,惊讶自己为什么就一点都不脸红都不羞耻,快20岁的人了,还跟人家开口要东西,真是臭婊子,不,臭男人,不晓得羞耻的臭男人!
这下把他们难住了。
彻底难住了。
他们没想到,我会突不及防地将他们一军。就像一对兄弟,本来玩笑嬉闹得好好的,突然就有一个翻脸了。
沉默。
尴尬。
甚至是惊慌和不知所措。
我立刻感到了后悔。后悔不该给他们出这么一个难题。我从没为难一个人,我为自己的行为羞耻。
我低下了头。沉默。
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像泉水冒吐一样的声音。像山洞水滴的声音。
我也听到了他们的心跳。
我甚至听到了故乡的心跳。
油灯下,纺织娘娘的歌唱把月光的身影带了进来。我看见那老实的不能再老实的哥,把头低得比我还低。他一直坐在角落压抑着幸福,默不作声。
宁静的夜晚,我看到了哥和整个村子为难与内疚的表情。
我一个在县水泥厂当工人的远房叔叔打破了沉默。他说,20来年了,学明是第一次来向我们求助,不到万不得已,他肯定不会的,这些年,我们连一口水都没喂过我,我们欠他的,应该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有力的出力,拉他上坎。都考起了,就差这一步了,怎么都得拉一把。
于是,大家说,再苦再累都要让他把这一年读完,考起了,也是祖宗八代的光荣.
就这样,你出钱他出粮,我顺利地到保靖民中补习。
后来,虽然他们因为家庭困难,只帮了两个月就没帮了,但我却因此被逼上梁山,背水一战,考取了我心仪的吉首大学外语系。
故乡,就这样第一次做了我人生的口岸让我停靠,又第一次做了我人生的航船,送我出海。
(本文题图照片
上:土家族发源地___保靖首八峒
摄影/彭壤图 下:古丈红石林
摄影/向次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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