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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闲书闲电影 |
第二遍看的时候,在一个小影院,三四十个人,场内基本上都是老外,我和两个同事安静地身陷其中,既间离又沉浸。情节已经烂熟于心了,但居然看得满手心的汗。热热地沁出来,又攥干了渗回去。心里反反复复盘旋着龙应台的那句“如此浓烈的色,如此肃杀的戒”。
整部影片的气氛象江南初冬的细雨一样,即便不淋在身上,也是阴到骨子里的。而若在雨里走了,它便会埋伏寄存在你的身体里,等到来年,一有个湿冷变天的,关节处便会隐隐地泛出当年冬雨的凉意。
张爱玲的原小说,通篇的晦涩和不解人意,“色”是被隐藏的,关于情爱的描写,印象中其实只有一句“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象洗了一个热水澡”,这部沉淀了三十年才出版的短篇小说,压缩了太多情与恨,但“热水澡”寥寥三字,确是活灵活现的。三字胜千言。
张爱玲用了三个字,李安用了三场戏。铺张、释放、唯美、淋漓尽致的三场。但是没有一个镜头是多余的,没有一分一毫的渲染是过分的。
一场暴虐,一场缠绵,一场征服与反征服。关于这三场戏,想必已有太多的分析,我不赘述。张爱玲小说里的原话是:“通往男人的心是通过胃,通往女人的心是通过阴道",太刺眼的一句话,但确是小说的灵魂之语。其实往往所谓“骇世骇俗”,其实不过一语道破。
很难说王佳芝对易先生有什么“爱”,他从一开始就是她的敌人,有预谋的谋杀对象。所有的“情”都是戏,都是诱饵,但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被自己的欲望引诱了呢?王佳芝不见得欣赏易先生,每次见面都是匆匆一瞥,她从不过问他的工作,她也从未真实接触过他阴暗残暴的另一面。他们对于彼此的双重人格都是无知的,但是这一切都不妨碍他们对彼此身体的狂热和了解。不用任何语言交流,是肉体与肉体的彻底交与、彻底信任、彻底狂欢。他们的“情”,完全是因性而生,但是谁又能说,这种情感,不真实?不持久?不刻骨铭心?
第一场戏后,易先生径直关门离去,王佳芝衣衫破碎躺在床上,良久,嘴角浮出一丝微笑。那一刻,就注定了她将背叛自己的使命,无论她多挣扎。什么乱世蛮荒、什么家国不幸,什么革命理想,在人类最可怕最真实的天性面前,都不堪一击。
拼得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在这场游戏中,猎人和猎物的角色是混乱的,他们互相俘虏,互相吞噬,互相怜悯,互相保护。
可以互相成全,也可以互相毁灭。
看完电影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两个问题:
在王佳芝决定正式接受刺杀任务的时候,组织上给了她一颗药丸,缝在衣领里,以防被抓前自杀之用。在她背叛行动,放走了易先生之后,她拿出了药丸,但是没有吞。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在临被枪决的那一刻,和革命的同志们一起跪在悬崖边,看着她曾经的初恋爱人时,她又在想什么?
这一切,值吗?
她对易先生抱有幻想吗?她认为易先生会象她一样,拼着死的危险,救她于危难中吗?
色戒,戒是“警戒”,也是戒指的“戒”,在鸽子蛋大的钻石戒指闪闪地带在手上,在易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在一起”的一瞬间,是什么东西崩塌了?是因为她相信易是真心爱她的么? 但这份爱,又完全是基于“性”。那么,最后摧毁她信念的,到底是性,还是爱呢?
2
电影中有两个慢镜头是印象深刻的,一次是王佳芝在港大演完话剧首映成功后的夜里,坐电车回家,心仪的男生坐在身后,风轻轻地吹,头微微地仰,发丝拂在脸上,痒痒的,雨丝飘到嘴里,甜甜的,那么宁静、那么安详、自我价值的发现、初恋的甜美、未知的明天、充盈的喜悦……那一刻,她并不饰演谁,她就是她自己。
另一次是片尾王佳芝放走易先生之后,她搭上一辆人力三轮,前头的小风车溜溜地转着,蹬三轮的小伙儿卖力地一起一伏地蹬着,街上因为紧急宵禁而呈现出混乱和无序,但匆忙奔跑的人群和车辆仿佛都是与她无关的,因为对于这时候的王佳芝来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许久不曾有过的轻松、安静,巨大的、潜在的死亡危险,都比不上这一刻摘下面具的释然。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段的背景音乐和电车上的是一样的,悠扬、完美和极其抒情的,带着若有若无清碎的铃铛声,她不用再伪装,不用再饰演,她又一次,她又只是她自己。
对于王佳芝来说,表演是一种天分,或者说,“投入”是一种天分。真正会演戏的人,是忘了自己是戏子的人。在演革命者的时候,她满脸油彩,哭得动情,大声喊着“中国不能亡”。其实她未见得是一个真正多么革命的人,只是戏子的专业之处就在于,只要她演了,她便当这一切是真的。
怜君身似江南燕,又逐秋风望北飞。
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惨白的床单、斜斜的床褶,无穷深的意味。曾经的狂欢和交融,爱与恨、征服与被征服、真与假,生和死、都在这浅浅的黑白之间的几道阴影中。然而,翻滚在这褶皱之中时,谁又能参的透这黑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