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青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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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如烟旧事 |
我应该是遗传了外祖母的一些性格习惯,一是心肠软,二是舍不得。记得儿时与父亲去一家水上乐园,我还不会游泳,从家中带了一个热带鱼形状的救生圈。谁知过了半天,那救生圈就渐渐地泄了气,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漏气孔。父亲索性一甩手,把它扔了。我印象里,那一两秒的时间,我使劲伸着脖子想去看那物什最后几眼,心中莫名的苦恼。我总觉得,任何所谓非生命体,好像都是有生命的。我难过,那救生圈也一定是难过的。
那时我房间的每个抽屉,都是又满又乱的。即便是一个锈红了的铅笔盒,也不忍丢弃。但随着长大,一些做派总是要收敛,我也慢慢开始舍得了,时不时还会鼓励外祖母、鼓励父母去扔掉一些不用东西。不过底线还是保留着,考量的标准是感情,而让感情发酵的是时间。
在法国一年了,明天就将启程前往希腊。民航业让我最揪心的,始终是携带行李的重量限额,它迫使你去抉择。为了避免金钱的损失,有些物件必须接受使用价值的衡量标准,无论人或东西本身彼此倾注了多少感情,都是浮云。
所以此时此刻,我要写下一个故事,以此来纪念那些逝去的玩意儿。
我的出生还不错,尽管算不得含金衔玉,可倒也洋气。想当初在上海滩,能读准IKEA这个词的也没几个人。我虽生在一个大家庭,却是个孤儿,其实大家都是孤儿。每个人都把自己包装得光彩夺目,等的就是一个好归宿。大家陆陆续续地被赎走,我也很焦急。这边的生活很安逸,我甚至不用做自己该做的事,每天就俯卧着,但毕竟是无聊的。而那一天的到来,我终生难忘。
记得当时走过来一个孩子,有那么点胖,搀着父母。虽说IKEA的风格更接近简约,但我的标价在当时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还是偏贵的。我也因此在这里卧了很久。那对父母一定是爱极了他们的孩子,当那孩子说要买我的时候,竟看不到他们有片刻的犹豫,一口答应了,那位母亲甚至还提议说不同肤色的各买上两只。
我惊呆了。
我被无数人抚摸过、把玩过,刚开始我心跳得很快,总是觉得他们会把我带走,可一次又一次失望之后,我麻木了。把你捧在手心越久,就说明他的心里越矛盾。
而此时此刻,那个家庭甚至都没怎么触碰我,我却已有了强烈的预感,我要离开这个大卖场了。
一路上我与我的七位兄弟姐妹们相互碰撞着欢呼着,甚至都忘记了多看几眼外面的花花世界,就到了新家。刚进门那孩子就忍不住要试试我的身手。
我虽从未施展本领,但此刻仍是信心满满。再滚烫的热水且都不在话下,他们还把我放进一个叫微波炉的地方,那可不是凡夫俗子都能去的!而我最大的本领,就是从再高的地方摔下也不会碎。其实我有听到这娃娃在IKEA和父母的对话,知道他调皮得很,喜欢在房间里玩弄皮球,经常砸坏器皿。我多半也是因为这个,才有幸赎了身。
不过批评的话也是有的,常有客人说我比不了那些玻璃身段的,我容易藏污纳垢,不如他们来得通透。每每都是那孩子奔出来把我摔在地上,待我做了几番转体动作,再小心地将我捧着,仔细擦拭,嘴里得意地说:“玻璃的可经不住这般摔!”那时,我觉得整个人都要飘上天啦,恨不得多摔我几回呢。
我们几个沉浸在充实而又平凡的日子里。时光飞逝。我们的第一个“劫数”也在悄悄来临。
孩子渐渐成长,整个家庭的条件也有条不紊地变好。于是我见证了我的第一次搬家。要承认,当时心里还是有点怕的。当我看着身边的一些新朋友老朋友被一件件丢弃的时候,我变得不那么爱笑了。我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也恍然意识到,总有一天,自己会被清走的命运。我的几个兄弟依然骄傲地笑着,他们宽慰我说像咱们这样高级又实用的物什,一定是会去新家的。那里地方更大,更热闹。可我还是高兴不起来,我看着那个即将被行刑的录音机,心里很不是滋味。
搬场风波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大伙被摆上新桌,狠狠地闹腾了一番。之后时间滴答地过,不愉快的事终究还是一件随着一件发生了。
老七一直都不善言语,不过大家都爱看她笑。她抿着嘴,羞羞掩掩的样子最惹人怜爱。再加上她做事总是慢半拍,呆头呆脑,就更能勾起人的恻隐之心。不过在一个午后,她就突然不见了。有人说她是被盗走了,也有人说她不过是贪玩,一时迷了路,别去找她,一会准能自己出现。但从那天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这就像是一个不好的预兆。此后老八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了。没过多少时日,筋骨最强健的老大,被烧伤了身子,羞于见人的他也求了个了断。陆陆续续地,当年欢声笑语的八个,只剩了五个。
后来又经历了一次搬家。我已经越来越没有信心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录音机在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可是后来有了许多能替代他的物什,他们那一行,竞争尤其激烈,今日得宠,说不定明日就进了冷宫。我看着自己身上的划痕,确实,玻璃易碎,却一生完美,就像是电视里的那些英雄,而我呢,苟延残喘四个字,更适合我吧。
男孩不断长大,也到了游历四方的年纪,一开始先是住在学校,很少回家。后来索性去了北京,要很久才能见上一面。就算是见了,也只派我做该做的事。像当年那样把我摔在地上又捧在手心,再也没有过。不过难得的几次接触,反倒令我欣慰。那双手大了,厚实了。他不再花许多的时间来瞧我,而是去看一些我不能懂的东西,那些东西一定是更有意义的。可能是我变得沧桑了,虽然有些失落,但时间于我突然就慢了下来,像这样服务着他们,简简单单地,仿佛就是永恒。都一把老骨头了,总不能像刚来的时候,争那些风头吧。
事情总是出乎意料的,否则不能算故事。其实之前我听到电话,就隐约知道了。那次男孩回来,做父母的是又激动又不舍,小伙子说是要去法国留学了。法国在欧洲。我虽是中国制造,不过IKEA的发源地好像就在欧洲的哪个地方。
我依旧是做着本分的事,守着属于自己的永恒。直到那天全家忙上忙下收拾东西,男孩莫名地瞧了我两眼。我并没有像年轻时那般回应,只是低着头。去法国是要坐飞机的,飞机上只能带很少的东西。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的价值,像我这样的器皿在全世界都能找到。我的心早就平静了,能在这里就已经很好。
可当男孩把我放进行李箱的那一刻,我还是控制不住,老泪纵横。这种感觉仿佛一下子把我拉回了十多年之前,在那个大卖场里的邂逅。我的整个人都被点燃了。我和老四,一起去法国。其他的留守。
我并没有和男孩在一起,飞机的行李舱好冷好冷,这是我从未遇到过的冰寒。老四冻得咯咯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我一把搂住他,笑着问:“四儿,你说我们在制作的过程中,究竟被动了什么手脚?怎么就能有这么好的命?”老四听了之后,突然就来了劲,捶了我一拳说:“怎么?我们可是摔不碎冻不坏的啊……”话说了一半,突然神情黯然,“要是老大在,可能也轮不到我们罢。”老四说话从来不看场合,常惹人不快,不过那天晚上,我抱得他好紧。
其实在我看来,法国也没什么不同。我到的那天就被摆进了房间,只有偶尔聚会,才能去别的宿舍。房间都是大同小异。法国的花花世界就在墙外,可我一点也没探头去看的意思,我和老四只是做着该做的事,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简单。至少在这里,几乎每天都能看见男孩。当初要是能去北京该多好!可我随即嘲笑自己,太多奢望。
与男孩的长久相处,我发现他刷牙的时候,总爱用手去捧水。这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习惯,可冬天水冷,我看着不忍,就想去帮忙。谁知刚要说,发觉老四早就先我一步了。
在法国这边,我也经历过一次搬家。面对搬,我已经不再害怕了。或者应该说看得很淡了。只是这边搬场好慢,不像以前,我还没怎么看够就结束了,在法国,男孩是拖着行李箱,来来回回地搬。有时一天要走上两回。
说实话,我不喜欢法国。男孩经常说一些生硬的,我听不懂的话。我也努力地试着去理解。我还看到过好几次,他焦虑的面容,那稀疏的胡渣子,直接扎在我心里,literally。不过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能恪尽职守,这已经是我的全部。
我居然也开始计算日子,我偷偷记录着日落的次数。我隐约觉得,男孩有时也会思考这个问题,这样我就能最快地回答他。可是我错了,他想问的,似乎不是已经流逝的时光。
老了难免啰嗦,既然是故事,再长也要有说完的时候。
我静静地坐着,原来热闹的房间突然就空旷起来。事不过三,三次搬家我都幸存了下来,而这次,我明白,时候到了。其实当你高兴地欢呼自己获得第一个实习机会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只是你还沉浸在爱琴海岛屿的美丽想象之中,并未料到今日的别离。
而从最开始的整理,你就没有注意过我和老四。我并不怪你,我知道这次的限重更加苛刻。十年前你选中我,对我来说就是无上的恩惠。而和我一个大卖场的同辈,又有几个见识过法国?又有几个真正到过法国?我已经很自豪了,但也很累了,希腊虽然很美,我却不怎么想去。开始有点想老大了,他最后走过的路,我也挺想见识见识。而且有老四陪我,怎么也不会孤单。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要说的。你不爱喝水,这很不对,希望你去了那边的大卖场,那里一定有和我一样期待与你相遇的孩子。对于一个希腊岛上的孩子,能遇到来自遥远东方的你,更是一种特殊的缘分,她的美丽通透,或许能令你多喝些水。
我能停在法国,是我一生都未曾料到的。你已经给我此生最大的惊喜。如今我这身老骨头,还能换到你婆娑的泪眼,我……我……
你不要难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口袋里的钱比国内的钱要贵得多,你要舍得花,却千万别花在我们身上。我在这边辈分最老,我也不怕倚老卖老,这话我就替它们说了。傻孩子,哭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塑料这个东西很难降解,我的生命要远远长过于你。不信你就再摔我一次,看看我和十年前比,究竟有没有老?
而且现在技术发展了,说不定法国人会把我重新做成什么,转世投胎,我也能去寻找属于我新的归宿。那时候,我可不会再记得你了。
喝口水吧,又白白流失了那么多水分。
呵呵。不用把我托付给别人了。如果说,我这一生还有一个奢望的话,那就是请把我丢弃,换成属于你的文字。回去的那年,把它读给我仅剩的几位兄弟听听,好让他们知道,你的心意。我觉得,老大老七老八,他们都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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