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研究低幼童话，也尝试着写了一点，觉得低幼童话其实比高年级童话更难写。在研究的间隙，写了一篇非常怪异的、肯定卖不出去的高年级童话《幽冥引渡者》。
我一直想用童话写写死亡。很早以前写过一篇《画梦的小女孩》，不过当时一点写童话的意识都没有，所以完全不理想。后来写过一篇《爷爷的遗言瓶》，前半篇很满意，后半篇太拘泥，仍然称不上理想。现在这篇《幽冥引渡者》，写完后我越读越觉得刻板，几乎没有故事情节，而且已经与童话相去甚远。
关于标题，其实最初我想的是“天堂领航员”。但是我反复琢磨了许久，终于确信，我写的不是“天堂”，只有“幽冥”才概括得了那个诡秘的所在，于是全部替换为“幽冥引渡者”。很可惜，这个标题听上去像是一篇迷信色彩浓重的玄幻小说。
当然，这个故事还没有写完，在我的构思里还有第五部分，虞宁会亲自体验一下置身死亡之门外的感觉。但是我不准备写下去了，太没有意义了。不过如果以后有时间，我很可能会把这个题材再用轻松点的笔触重写一遍。

幽冥引渡者

文/毛小懋

童话作家虞宁一辈子最遗憾的，既不是没有出版自己的童话集，也不是没有机会娶当年的程美丽为妻，而是九年前爷爷去世的那天，他没有陪在老人的身边。

但是，去年夏天，这个遗憾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弥补。

虞宁的朋友陈永恒是柳河镇敬老院的护理员。那天，虞宁和陈永恒在办公室里聊天，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糟糕，我得去城里找宋院长办点事！老虞，你能不能帮我看护一下七号的朱老伯？”陈永恒放下听筒，拿起车钥匙，急切地望着虞宁。

“好吧，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有什么注意事项吗？”虞宁慵懒地从沙发上爬起来。

“也不需要你干什么，只要坐在床边给朱老伯读点书就行了。对了，”陈永恒放慢语速，“昨天医生检查，朱老伯已经病入膏肓，很可能今天……”他看了看虞宁，住口不说了。

虞宁觉得心里冒起了一阵凉气，刚想找个借口拒绝，陈永恒已经抢步冲出了办公室：“老虞，拜托了。”说着跳上车，疾驰而去。

无奈之下，虞宁只能悄悄走进了敬老院角落里的七号寝室。

七号寝室是一个狭小而安静的房间，空气里弥漫着药味、煤炉味、过期的水果味，还有淡淡的潮气。隔着蚊帐，虞宁看见瘦骨嶙峋的朱老伯静静地仰躺着，双目紧闭。

虞宁坐在了床边的竹凳上，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接着读吧。”竟然是蚊帐里的老人打破了沉默。

虞宁低头一看，竹凳旁边的木桌上摆着一本《高老头》。他急忙打开，找到折角的那一页，浏览了一遍，慢慢地读了起来。

虞宁读的是《高老头》的最后一章：“她拿起父亲的手亲吻着，原谅我，父亲，你说我的声音可以把你从坟墓里叫回来，那么你就回来吧。她双膝跪下，端详着那个躯壳。忽然，高老头睁了睁眼，但那只不过是肌肉的抽搐……”

朱老伯重重地翻了一个身，虞宁停顿了一下，接着读下去。

“……她坐在床边自言自语，父亲还会听见我吗？博物院管事说，他活也罢，死也罢，没有什么分别。伯爵夫人……”

屋子里出奇的安静，忽然间，虞宁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揭开蚊帐，伸手进去。果然，触手冰凉。虞宁跌坐在凳子上，喃喃地读完了下一句：“伯爵夫人大叫一声，父亲死了。”手松了一下，书掉在了地板上。

 

回家已经是深夜，虞宁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于是起身拧开台灯，写起了童话。凌晨四点，虞宁搁下铅笔。在纸上，出现了一篇长达七千字的童话《幽冥引渡者》。

童话里的主人公是一个游走在阴间与阳世之间的人，附近村镇的老人临终的时候，他都会陪在床边，用动人的故事带着老人安详地离去。

几天后，《幽冥引渡者》发表在一本很有名气的杂志上。

到了周末，虞宁的手机响了：“老虞，还记得我吗？我是人民医院的老秦！今天有空吗？我们医院有一个小病人因为读了你的童话，想见见你……”

就这样，在人民医院的病房里，虞宁看见了生命垂危的小病人莫莫。

“虞叔叔，我昨天晚上读完了你写的《幽冥引渡者》，很想问问你，真的有幽冥吗？”因为重病的折磨，莫莫的眼睛就像沾满了灰尘的宝石一样暗淡无光。

虞宁有些慌乱，想了想说：“你希望有幽冥吗？”

莫莫虚弱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你说，如果真有幽冥的话，那里会不会很吓人呢？如果没有幽冥，那么，我死之后会去向哪里呢？”

说起死亡，莫莫的语气平淡得令人惊讶，仿佛他说的只不过是明天春游乘坐的汽车。显然，尽管这个瘦弱的男孩只有十岁，但在痛苦的化疗期间，他已经无数次地想过死亡的事。

虞宁微笑着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几年前，我太太怀孕了。九个月的时候，我趴在太太的肚皮上跟宝宝说话。宝宝说，爸爸，我有点害怕。我问，你怕什么呢？宝宝说，我不知道人间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很可怕？我说，不用怕，人间很美的，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就像天堂一样。宝宝不信，继续在妈妈的肚子里住了一个多月。后来，宝宝降生了。他认真地打量了这个世界很久，终于张开嘴笑了。宝宝说，爸爸，你没有骗我，人间真的挺美的。”

莫莫的笑容像深秋的百合花一样苍白：“我知道，你是骗我的。”

虞宁说：“幽冥也一样。很可能，你现在的害怕也是多余的。到时候，你推开幽冥的大门，或许会看见一个更美的世界。”

莫莫不再说话，出神地望着窗外。借着夕阳的余光，虞宁看见莫莫的眼睛明亮了许多，仿佛沾满灰尘的宝石滴上了露水。

 

不久后，虞宁的朋友宋羽遭遇车祸，躺进了人民医院的急诊室。虞宁闻讯匆匆赶至，病床上的宋羽已经浑身缠满绷带，只露出了嘴巴和眼睛。

看见虞宁，宋羽激动地抬抬手臂，苦笑了一声：“我是不是像一个木乃伊？”

虞宁尚未回答，宋羽抢着说：“我现在浑身都麻木了。我问医生我会不会死，医生说不会，但他的眼睛躲躲闪闪的，显然是在说谎。唉，我肯定活不长了……”宋羽的声音都嘶哑了，虞宁不禁想起了荒原上的风吹过枯木的声音。

“这种时候，你应该相信医生的话。”虞宁说。

宋羽不理会虞宁的开导：“老虞，你说我为什么会难过呢？你知道，我是基督徒，我相信有上帝，有天堂，我行善积德，以后肯定会升天堂的。可是，我现在心里难过得要死。”

虞宁说：“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座森林里……”宋羽立即截断了他的话：“打住！我不听童话，我只是想知道我为什么难过。”

虞宁点点头，想了想说：“我觉得，一切都是因为你的不舍。人活在世上，总有留恋的东西，尤其是感情。要想毫不难过地离去，除非你能像得道高僧一样生无可恋。而你，舍不得你在柳河镇的朋友，舍不得你在美国的妻子，更舍不得你在北方的亲人。”

宋羽良久不语。虞宁说：“其实如果你真的走了，最难过的不是你，而是你的亲友。伊壁鸠鲁说过，死亡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你走了，万事皆休，但在亲人们漫长的余生里，你永远都会引起他们的回忆与悲伤。”

宋羽叹了一口气，摸着额头说：“等我爸爸妈妈从北方赶来了，麻烦你替我向他们问好。”虞宁说：“你还是自己向他们问好吧。对了，我想你一定是糊涂了，你爸爸三年前就去世了。”

宋羽闭上眼睛，小声地说：“那么，你就替我向我妈妈问好吧。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自己去向我爸爸问好了……”

虞宁看着宋羽睡着了，起身走向医生的值班房。十分钟后，虞宁回到了宋羽的病床边，摇醒了他：“老宋，我听见了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什么事？”宋羽疲倦地说。虞宁说：“我刚才跟医生聊了几句，他的眼睛果然躲躲闪闪的。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不好意思地说，他最近得了沙眼。”

 

冬天，虞宁接到了陈永恒新的邀请，去敬老院陪一陪临终的田老伯。

“念点什么呢？”虞宁问床上的田老伯。

“随便什么都行，我也就是想听听人声。”田老伯有气无力地说，“哦，忘记问了，请你念书要花钱吧？”虞宁笑了：“不用，我的陪护服务是免费的。”

田老伯放心地点点头：“你真是个大善人。唉，现在什么都要花钱，你瞧，我睡的这个破房子，大冬天的连暖气都没有，一个月也要给他们掏三百块。幸亏死人不用花钱，要不然，我连死都死不起了。”

“死亡是免费的，但是，它是你用一生换来的。”虞宁说，“不过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曼利厄斯说的。”说着，虞宁打开随身携带的杂志，开始给田老伯读那篇《幽冥引渡者》。

读完一章，虞宁喝了一口茶。田老伯抿抿嘴唇，称赞道：“这个故事讲得真不错。你赶紧讲，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虞宁放下茶杯，接着读。不知不觉间，窗外飘起了雪花。虞宁把第二章读完的时候，雪花已经把外面的世界涂抹得一片洁白。

“接着讲。”田老伯闭着眼睛，低声说。

虞宁扭头看看窗外，说：“下雪了，我扶你出去看看吧。”田老伯的声音听起来缥缈得如同梦呓：“不看，讲你的故事吧，我想听完。”

虞宁继续读。读着读着，屋子里越来越静，他甚至听见了窗外雪花飘落的声音。终于，第三章也读完了，虞宁说：“外面的雪已经下得很厚了，你真的不出去看看吗？”

屋子里静得骇人。猛然间，虞宁明白了，就在他读第三章的时候，田老伯悄无声息地离去了。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听完这个故事的最后一章，虞宁忍不住悲从中来。他合上杂志，强忍着泪水，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讲完了吗？”田老伯忽然开了口，把虞宁吓了一跳。他急忙再把杂志打开，窘迫地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田老伯轻轻地笑了笑：“我本来已经走远了，但你的故事讲得太好了，我觉得我不能带着遗憾走，就回来把故事继续听完。”

虞宁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章小心翼翼地读完了。田老伯说：“好了，谢谢你，我该走了。”嘴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虞宁站起来，推开了窗户。雪已经很小了，几个孩子在对面的街角打雪仗，嬉笑的声音划破了这个世界的寂静。隔壁的炊烟似乎也感应到了孩子们的笑声，在空中微微地抖了几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