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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觉察到一个奇特而令人恐惧的现象。
那就是:刚才提到的后一类作家,几乎无人能逃出一种冥冥中的噩运,再推而广之,包括同类艺术家,也个个在劫难逃。疯狂、自杀几乎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俄国十九世纪画家弗鲁贝尔。他对莱蒙托夫的长诗《天魔》着了迷,他一生的画作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他理想中的《天魔》:一个天使因为反抗上帝,被上帝贬黜为魔鬼,这本身就具有极强的悲剧色彩。可怕的是弗氏从青年时代始就专注于天魔的描绘,他一遍又一遍地塑造和改写天魔的形象,我猜想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越来越深地把天魔植入了他本人的灵魂。他就是天魔。天魔的形象与处境随着他本人的经历不断地改写,他就那样走入了自己的秘密世界,义无反顾。
不幸走入自己的秘密世界的人似乎有着某种共同规律,规律之一便是不幸的童年。从某种意义来说,作家是由他的童年塑造的。不幸的童年使孩子产生自闭,自闭会使孩子打开一扇通向心灵秘密通道的门,而孩子初入人世还没有沾染世俗的浊气,来自远古的灵性尚存,这时的孩子,最容易接近神祇,与神祇对话。这样的孩子长大了,天生与尘世无缘,只好逃避在文学或艺术的象牙塔之中。
自己的世界有如一面魔镜,它似乎是自己的真实写照,然而又全然不是。它的每一个细节实际上都是不真实的。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在自以为至真至善至美的时候,其实是在制造一种骗局,一种连自己也被骗了的骗局,是自己对自己在撒弥天大谎。走入那面魔镜是自欺欺人的开端,可怕的是,通往魔镜的通道有去无回。
如果,萨特说,他人即地狱,那么我要说,个人(self?)即魔鬼。
这似乎便是后一类作家非疯即死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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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大师们难道除了地狱和魔鬼就没有其它归宿了吗!?
回答应当是否定的。
心理学大师荣格便是一例。荣格具有典型的童年综合症。
荣格幼时,父母分居,荣格天性敏感身体孱弱,总是作一些极其怪异的梦。譬如,他做过一个梦,梦见在本堂神父住宅附近的牧场上,有一个幽深的坑,里面有一级级的石阶。他沿着石阶走下去,里面是织造精美的帷幕,掀开,帷幕是一个洞宇,一条红地毯,直铺到一个黄金宝座之前,而宝座上屹立着树干似的一个巨大怪物:一柱突起,独目向天。多少年之后他才明白,屹立在黄金宝座上的,竟是一个巨大的男性生殖器J还有更可怕的梦:他梦见上帝本人蹲在教堂尖顶上大便,把罗可可式的彩绘玻璃崩得支离破碎!
试想,这对于一个身在西方宗教文化背景下生长的孩子该是多么恐怖的事啊!这意味着他的精神支点可能在瞬时被打得粉碎,他可能变得什么都不是,一种强烈的犯罪感使他倍受折磨,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个生性敏感的孩子突然体会到一种被禁锢的思想会怎样千方百计闯入人的心中。
他求助于《圣经》,他断定,是上帝本人让他有这种幻想的,就像上帝希望亚当和夏娃犯罪一样,尽管他命令过他们不要犯罪。于是荣格作出了结论:听凭这幻想出现而不是人为地扼杀它,他就实现了上帝的意旨。这结论给他带来了暂时的平静。许多年之后他这样写道:“……是谁强迫我去想象上帝要这样可耻地摧毁他的圣殿呢?是不是魔鬼安排了这一切?我从不怀疑是上帝或者魔鬼存心这样说,这样做。因为我强烈地感觉到决不是我自己制造出这些想象来的。我知道,应当从我——本身作出更深刻的回答:我独自面对上帝,上帝也只向我单独提出这些令人生畏的问题来。”
一个敏感内向、耽于幻想的孩子那么小就被迫直面上帝,回答如此恐惧的问题绝对是个奇迹,而这个孩子竟然健康地活到80高龄、并且事业发达家庭美满更是一个巨大的奇迹!
荣格回答,是家庭拯救了他。换句话说,他娶了一位非常平凡的妻子,生了一大堆可爱的孩子。他说,每当幻想的翅膀把他带到高空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便把他拽向坚实的大地。
但是我想,荣格避免了那些不幸走入心灵秘密世界的大师们的共同命运,一定还有其它的决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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