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姬发的估计又对了。伯邑考的确跟伯夷叔齐一起去了朝歌。那天傍晚,姬发把伯夷叔齐送上马车时,怎么也没想到,伯邑考就躲在那马车下面,其情形就像小武庚在公孙庄上躲猫猫玩儿时,手脚攀住车轱轳,贴在车底那样。
伯邑考是在马车出了西岐城门之后,才让伯夷叔齐把车停下来,从车底钻出身子,翻入车内的。他一坐到车里面,马上就迫不及待地对伯夷叔齐开口说话了。他的第一句话是,他们把父亲给藏起来了。
伯夷点点头,不声不响地把一件大衣披到伯邑考身上。虽说已是初春时节,毕竟春暖乍寒。伯邑考从车底下翻进来时,已经冻得索索发抖了。
等伯邑考裹紧了大衣,叔齐一面赶着马车,一面转过头问了声,为什么?
因为父亲答应带我去迎娶庚妹妹。
伯夷叔齐互相看了眼,彼此用目光说了声,原来是这样。
其实,伯夷叔齐当时一走进伯邑考的屋子里,便明白了伯邑考为何那么痴痴呆呆。等到与伯邑考互相注视时,他们不用说话,便知道伯邑考的目光在向他们诉说着什么。但他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伯邑考陷入如此一个苦苦相思的困境里。而当时伯邑考也没有告诉他们,只是以琴声,向他们诉说了自己对妲庚的思念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正因为伯夷叔齐全都听懂了伯邑考在向他们求救,所以他们特意选择了夜幕降临的时分,离开西岐,并且一再告诉姬发,不需要众人送别。而姬发也心领神会似的,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只身前来,向他们依依作别。
也正是伯邑考和伯夷叔齐之间如此这般的默契,致使伯邑考进得车里之后,第一句话就从原因说起,而不再赘言自己的处境。
伯夷注视着伯邑考,问道,你是说,你父亲不在,你就不能迎娶你庚妹妹?
所以他们把父亲藏起来。伯邑考回答说。
那你答应了你父亲什么?叔齐又转过头问道。
在父亲带我去迎娶之前,不再跟庚妹妹见面。
伯邑考说完,像孩子一般,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伯邑考这一哭,便整整哭了二个时辰,哭得如同他那天给伯夷叔齐弹奏那曲清风明月一样长久。憋了很久很久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一般,滔滔而下。
伯夷静静地看着哭个不休的伯邑考,叔齐则不声不响地驾着马车得得地朝前奔跑,一如他们那天默默地听着伯邑考弹奏清风明月。与姬发听了无数遍清风明月也不知道该曲叫做清风明月不同,伯夷叔齐一听伯邑考的琴声,就不仅听出了那凄厉的清风,看见了那悲苦的明月,并且还知道那清风本来是非常空灵的,那明月本来是相当皎洁的。
伯邑考哭完之后,开始渐渐地平静下来。伯邑考平静下来这后,说了一句他自己认为是十分清醒的话,他说,他们全都疯掉了。他说着,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二弟本来还没疯,后来也跟着一起疯掉了。
伯夷叔齐听了,没有作声。伯夷依然那么默默地看着他,叔齐依然赶着车,目光注视着前方。然而,伯邑考从他们的目光里,感觉到一种极其温柔的慰籍。那种慰籍就像是春日的阳光,轻轻地洒入他的心头,使他感到恬静和安宁。伯邑考虽然怀有巨大的悲伤,但在那样的目光里,不知不觉地渐渐平静下来了。
平静下来的伯邑考,继续对他们说道,趁着世人还没有全部发疯,我得赶紧带着庚妹妹远走高飞,离开这个越来越疯狂的地方。
伯夷叔齐点了点头,好像伯邑考说了个毋庸置疑从而无须讨论的事实。只是出于想确定他们该如何帮助伯邑考,伯夷问道,那你知道他们把你父亲藏在什么地方么?
我当然知道,伯邑考回答说,他们把父亲藏在朝歌,藏在天子那里了。
那你现在想去朝歌,向天子要还你父亲?
是的。天子一定会把我父亲还给我的。
凭什么?
感觉。
什么感觉?
感觉天子没有发疯。
为什么如此感觉?
因为天子跟庚妹妹的姐姐在一起。
伯夷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听到了令人满意从而让人放心的回答。叔齐则转过身来朝伯邑考使劲点了点头,好像事情就是像伯邑考说的那样,一点不错。
伯夷叔齐从来就这么倾听伯邑考,坚信伯邑考。他们认定伯邑考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感觉,都是有道理的,并且是十分正常的。他们既没有问伯邑考,假如天子不放你父亲,你怎么办?也没有对伯邑考说,你有没有想过,别人未必会像你那么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因为他们明白伯邑考从来不作诸如假如不行怎么办之类的假设。他们知道在伯邑考的世界里,没有虚构,只有一条实实在在的,清晰可见的道路,直笔笔地通向天堂。
叔齐朝伯邑考点了点头之后,大声对伯邑考说道,我们带你去见天子。
伯夷生怕伯邑考不相信似的重复说,对,我们带你去见天子。
伯邑考听了,赶紧把手伸进怀里掏着什么。伯夷叔齐以为伯邑考特意为觐见天子准备了什么礼物,从而有些吃惊地互相看了眼,为伯邑考变得如此细心而大感意外。然而,等伯邑考掏出那包物件,再对他们一说,他们马上会心地一笑,发现伯邑考不会不是伯邑考。因为伯邑考没有对他们说,我为天子准备了一份礼物,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包沉甸甸的竹简,一面递给他们,一面像个不知足的小孩子一般直截了当地继续要求他们说,还有件事,替我把这包竹简交给庚妹妹。
伯夷点着头,双手接过。那包竹简包扎得严严实实,由于像个婴儿一样地被伯邑考紧紧地贴在胸口,致使不仅伯夷接过来时,就连叔齐回身抚摸了一下时,都能强烈地感觉到伯邑考胸口的体温。
叔齐回身凑过来,与伯夷一起小心地轻轻抚摸着那包竹简,就像爱抚着一个婴孩一样。伯邑考见了,朝他们傻傻地微微一笑,说,你们可以打开看看。
清风明月?伯夷叔齐异口同声地问道。
伯邑考笑了,说,庚妹妹一收到琴谱,就知道我马上要去娶她了。
伯邑考说完后,便不再作声了,脸上一直那么微笑着,完全沉浸在了一片甜蜜温馨的冥想里。
伯夷叔齐的马车,是在天亮之前赶到冀州的。马车一到冀州,伯夷叔齐便驱车直奔苏侯府。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后,伯夷叔齐一起跳下车,捧着那包竹简,前去敲门。由于不得不恪守自己对父亲的承诺,伯邑考只好呆在车中,使劲掀起马车后面的车蓬,从蓬缝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兄弟俩为他登门送清风明月的琴谱。
他看见侯门打开了,一个家人探出头来。那个家人一听伯夷叔齐报上的姓名,赶紧回身飞跑进去,一路响亮地叫着,老爷,老爷,伯夷叔齐来访,伯夷叔齐来访。霎时间,门洞里亮起灯来。不一会儿,整个侯府,变得灯火通明。
在一片灯火的引领之下,只见苏侯一面慌慌张张地朝身上披着衣服,一面急急忙忙地赶到门口,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伯邑考看见苏侯与伯夷叔齐见面了,然后互相施礼了。礼毕,苏侯伸手朝门里一引,十分恭敬地请伯夷叔齐入府。然而,伯夷叔齐一起朝苏侯摇着头说着什么,并且又一起捧着那包琴谱,向苏侯说明来意。
伯邑考看见当苏侯伸出手去想接过那包琴谱时,伯夷叔齐又一起朝苏侯摇了摇头。伯邑考听不清他们对苏侯说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从他们的嘴型上,辨认出,他们提到了妲庚。他看见苏侯一听,马上朝里面挥了挥手,大声吩咐,赶快有请小姐出来,有请小姐出来。
看到这里,伯邑考的心,被一下子提了起来。他使劲擦了擦眼睛,双眼圆睁,看着那个他心里不知念叨过多少遍的苏府大门。
好像等了很久很久,终于,伯邑考看到妲庚出现在了门口。由于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楚妲庚的整个脸儿,但他却依稀闻到了妲庚说话时,从那张小嘴吐出的芬芳。他的心立即飞快地跳动起来,剧烈得像是快要跳出胸膛一般。
他看见妲庚的嘴唇微微嚅动着,然后在十分清晰地说出他的名字,伯邑考。在看到妲庚说到他名字的一刹那,他就像被雷劈电击了一样,头脑里轰的一下,变得一片空白,跟着浑身上下颤抖不已。与此同时,眼睛里立即涌入一汪滚滚热泪,把视线弄得纷乱模糊。他一面不停地使劲擦眼泪,一面直瞪瞪地看着他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期待着从那张小嘴里再次跳出他的名字,伯邑考。虽然他和妲庚在一起时,妲庚从来不叫他伯邑考,而总是把他叫作你这个傻瓜。
他朦朦胧胧看见,伯夷叔齐对妲庚说了什么之后,便把那包竹简递了过去。只见妲庚抖抖索索地接过那包竹简,然后双臂一收,一把紧紧地抱入怀里。就在妲庚把竹简抱入怀里的那一瞬间,只见她仿佛中了一箭似的,整个人儿朝后一仰,软软地倒了下去。
接下去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诸如苏侯如何忙不迭地搂住女儿,伯夷叔齐如何急急地向苏侯告辞,又如何匆匆地回到车上,伯邑考全都看得迷迷糊糊。在妲庚朝后仰倒的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人刺了一刀似的,一阵尖锐的疼痛,搅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捂着胸口,挣扎着不让自己也倒下,从而得以继续泪眼婆娑地看着那个倒在她父亲怀里的心上人。直到马车重新启动后,他依然强忍着心痛,死死地盯着已经晕过去的妲庚,看着那个美丽的脑袋轻轻地搁在她父亲的肩头,像婴儿一般地沉睡着。尽管看不清妲庚的脸儿,但伯邑考依然能感觉到妲庚脸上也挂着两道泪痕。
苏侯的侯府离马车越来越远,伯邑考依然怔怔地看着那个让他梦思魂牵的妲庚,连同那个他发誓有朝一日要从那里迎娶新娘的侯门。伯邑考看着妲庚的父亲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朝马车不停地挥动着致意,好像是在大声道谢,又像是在依依作别。那声音听上去十分沉滞,带着那种通常是大哭一场过后才有的沙哑。
忍着心中的剧痛,伯夷邑死死地扒着车蓬,一直怔怔地看到那人那门那景在他视线里消失得干干净净,才一松手,沉闷地哼了一声,翻过身来,瘫倒在了马车里。
在接下去的旅途中,伯邑考就一直那么绻缩在马车后面,像一头受伤的梅花鹿。他的目光越过伯夷叔齐互相挨着的肩缝,怔怔地投向越来越明亮的天空。他看见云彩渐渐地被一轮旭日染红,然后闪现出一丝丝的金光来。那金光十分刺眼,他不得不眯上了眼睛。
仿佛是受了那金光的刺激,伯邑考突然又睁开眼睛,朝着伯夷叔齐咕哝了一句,会不会我父亲也疯掉了?
替换了叔齐坐在车夫位置上的伯夷,回过头来,告诉他说,等你见到你父亲时,只要看他怎么说你,你就知道了。
伯邑考举起手,挡住迎面而来的阳光,呆呆地问道,是么?
坐在他对面的叔齐回答说,是的。假如你父亲说你疯了,那就证明他已经像你所猜想的那样了。
于是,伯邑考不再吭声了。他神色黯然地闭上眼睛,好像睡过去了一样,又像是在回味刚才看见妲庚时的情景和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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