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姬发是事后听说了这场争论的,他先是听了姬鲜和姬度的转述,后来又听姬夔描述了一遍。
在听姬鲜姬度说完之后,姬发对他们说道,四弟确实有些失礼,不过呢,四弟那么问来问去的,倒也让二位大贤将他们的那些见识说得更清楚了。有时候谈话是得有诘问才能更加深入。至于四弟本人怎么想,那就只好人各有志了。唉,兄弟之间能够十分默契的,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伯夷叔齐兄弟俩了。
他说得姬鲜姬度连连点头。姬鲜对他说道,反正只要二哥明白,就行了。姬度则说道,二哥这话,乃弟最听得进了。人各有志,谁也不要去勉强谁。
在听姬夔说完之后,他对姬夔说道,你四哥确实聪明过人,我们兄弟当中,除了大哥之外,能够跟伯夷叔齐对话的,也实在不多。不过呢,既然二位大贤都表示殷商的成汤先王并不以圣人自居,咱们就没有必要硬把成汤抬到圣位上去。而且,过份强调王业,也会让人家觉得咱们存有王业之类的心思。你四哥的这些个话,说给伯夷叔齐听听还没什么要紧,要是让纣王和他的那二位大宰相知道了,还会放咱们父王回来么?
姬夔被他说得一楞一楞的,怔怔地看着他,老半天才说道,二哥想得真是深远,看来,四哥是有些鲁莽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唉,也许这就是咱们姬家的脾性。咱父王也那样,有话直说,一派君子作为。可是,君子总是要吃亏的。除非咱们真的都像咱先伯祖那样,一个个文身断发,到荆蛮之地去躬耕劳作。
姬夔也叹了气,说,饶是这样,四哥还被三哥说小人之心呢。
姬发想了一阵子后说道,君子和小人,都是依照不同的情形而言的。跟咱先伯祖相比,殷商的成汤先王,也有小人之嫌呀。虽然成汤功成之后退回诸侯之位,但这不过是做个姿态罢了,最后还不照样登基称王?
姬夔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伯夷叔齐兄弟会说,成汤不以圣人自居。看来,他们明白这其中的奥秘。
姬发感慨地说道,那是当然的。他们两兄弟有圣人之心,所以能体察如微。
所以他们称道咱先伯祖,而不愿把成汤称作圣人。
正是。小弟呀,你能明白这个道理,真让我高兴。可惜的是,四弟不明白。
对于伯夷叔齐,姬发倒是真的从心底里钦佩。起先,姬发对他们二个还仅仅是一尽地主之谊罢了,并没有感觉特别震撼。然而,当他听到他们说到他大哥伯邑考,并且把那个在旁人看来是疯疯颠颠的伯邑考,称之为当今天下的乐圣时,他感动得差点哭将出来。须知,在家中,在整个西岐,真正懂得伯邑考的,只有他们的父王西伯侯姬昌一人,而相比之下有时还能理解伯邑考的,也只有他姬发一个,并且从懂不懂的角度来说,他姬发对伯邑考还只能算是一知半解。可见,他父王和他加在一起,整个西岐,只有一个半人,能够懂得那个天上的星宿伯邑考。然而,伯夷叔齐对伯邑考的那种理解和亲近,比亲兄弟还要亲上不知多少倍,仿佛伯邑考不是他们姬家的兄弟,而是伯夷叔齐的兄弟一样。
姬发有生以来,除了对自己的父王五体投地之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如此的敬意。而且,就在伯夷叔齐和他四弟姬旦辩论的时候,他心里也一直在嘀咕,这二位大贤是不是纣王派来的说客。但他一听二人那么推崇伯邑考,马上就明白了,坐在他面前的,确确实实是当今天下真正的圣贤。于是,他毅然决然地,也是情不自禁打断了四弟的喋喋不休,向伯夷叔齐表达了他由衷的敬意。他虽然话说得不重,动作也不过是一个作揖而已,但那样的崇敬却已经全然溢于言表。
他当然也感觉到,在他向伯夷叔齐表达了那样的敬意之后,在座所有坐在东道主席位上的人们,都被他的那种敬意给震摄住了。就连恃才傲物的四弟,也不得不收敛起了咄咄逼人的锋芒,把谈话调和到了相当愉快的气氛里。
但所有这些,他都不太以为然了。他全身心地被伯夷叔齐所吸引,以致于把他们送到客店之后,还有些依依不舍。要不是考虑到得让客人休息,以便第二天让他们去会见大哥伯邑考,他很想跟他们再多待一会。
在送他们去客店的一路上,他和散宜生相国,不停地向他们介绍西岐的风土人情。在经过一个集市的时候,他还特意跳下车辇,向他们二个逐一介绍市面上所上市的物品。几乎所有正在赶集的百姓,全都停下来看着他,为当今西岐的二殿下如此恭敬地向二个朝歌来客介绍集市感到奇怪,弄不懂那二个客人是个什么来头。
他如此异常的热情,把散宜生相国也吓了一跳,感觉二殿下好像着了什么魔似的,行为有些乖张。好在他的乖张所表达的不过是对伯夷叔齐的倾心崇拜。这一点还是明白无误的,谁也不会看不懂。所以,那位相国大人只消跟着他,朝着伯夷叔齐一个劲地热情洋溢,就一切都和谐了。
第二天,当他陪着伯夷叔齐去看望他大哥时,为了不让大哥受惊,连散宜生相国都没让跟着一起去。
到达大哥的住处后,他带着伯夷叔齐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生怕吓着了大哥一样。事实上,他当时也确实紧张得满头大汗,不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好在大哥正呆呆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没有任何动静。于是,他上前叫了声,大哥。伯邑考朝他点了下头,说了声,你来了。
他赶紧应道,是的,大哥,我来了。还有你的二位朋友也来了。他说着,把身子一侧,将伯夷叔齐引向他大哥。但让他吃惊的是,只见伯邑考依然那么呆呆地看着前方,好像没有看见伯夷叔齐走到他面前一般。
如此情形,把他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好在伯夷叔齐并不计较这些,只是在伯邑考跟前默默地站着,直站到伯邑考将目光集中到他们脸上。然后,他们二人就跟伯邑考那么不声不响地互相对看着,一直看了将近半个时辰。最后,伯邑考突然站了起来,走到琴架前面,随手调了一下音弦,便一屁股坐下去弹起琴来了。
那天的会见,几乎就是在伯邑考的琴声中度过的。他和伯夷叔齐一起,默默地坐在一边,听着伯夷考弹琴。谁也没有说话,因为谁都不想打搅伯邑考。
伯邑考整整弹了将近二个时辰,才把那首曲子弹奏完毕。当伯邑考重新直起身子,怔怔地看着伯夷叔齐时,他以为那二兄弟也许会跟伯邑考说起话来的。然而,他们好像也不想对伯邑考说什么,而仅仅是站起身来,像先前那样与伯邑考互相注视着。他们和伯邑考互相注视了一会之后,朝伯邑考点了下头,仿佛是在作别一样,然后,就一起转身离开了。
当姬发后来把伯夷叔齐会见伯夷考的整个过程,转述给众兄弟和相国大人还有一些大臣们听的时候,听众当中没有一个人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最后,闳夭大夫说了一句大家都可以接受的解释,也许那二位大贤和大殿下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可是,假如他们和伯邑考是一个世界里的人的话,那么他们之间又究竟交流了些什么呢?这是所有人都弄不明白的,而他姬发自己,也直到把二位大贤送走之后的隔天早上,才突然明白过来。
姬发最后明白过来,并不是因为他心有灵犀,而是由于大嫂跑来哭哭啼啼地说道,二弟呀,你大哥跑了!
跑了?跑哪儿去了?
知道跑哪儿去倒好了,连个人影都没了,只剩下那琴,还放在那里。呜呜呜。
大嫂的哭声虽然让他有些心烦意乱,但他突然明白过来,猜到了大哥的去处。如果没弄错的话,他默默地想道,大哥肯定是跟着伯夷叔齐去朝歌了。
姬发猜出来之后,没有声张。因为,他觉得让大哥跟着伯夷叔齐走了,对大哥并没什么不好。但要是一张扬出来,四弟不仅会闹着去追大哥,还会误以为伯夷叔齐二个故意带走了大哥,从而把这三个人全都给伤着了。而这三个人对姬发来说,都是他从内心深处挚爱着的,从而最不想伤害的人。
走了就走了吧,也许那样对大哥更好些。听着大嫂呜呜的哭声,姬发心里暗暗地对自己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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